第十二章 似乎是记忆里的她
败北的余味是苦涩的,像一层灰蒙蒙的薄膜,覆盖在训练和日常之上。乌野排球部的成员们沉默地收拾东西,沉默地离开体育馆,空气中弥漫着未能言说的不甘和沉重。月岛萤走在队伍中,推了推眼镜,将外界的一切喧嚣与同情都隔绝在镜片之后,表情是一贯的冷淡,只是那冷淡之下,比平日更多了几分难以察觉的凝滞。
“镜总”。
那个称呼,连同黑色轿车无声驶离的画面,在他脑中挥之不去。它像一把钥匙,突兀地打开了一扇他从未想过要窥探的门,门后是一个与他熟悉的排球、学校、音阶练习曲截然不同的世界。那个世界里,星野镜不再是那个需要他生硬安慰的、脆弱的钢琴手,而是一个需要出席“重要集团会议”的、被称为“总”的人。
这种认知带来一种奇异的疏离感,甚至比输掉比赛那一刻的空茫更让他感到某种…烦躁。他试图将这种情绪归因于败北后的低落,却发现它们泾渭分明地存在着。
回到学校,解散,各自回家。月岛萤没有参与山口忠欲言又止的安慰,也没有理会日向和影山之间依旧火药味十足的互相指责(或许那只是他们消化情绪的方式)。他独自一人,背着书包,慢慢走在回的路上。
书包夹层里,那张写着京都地址和号码的纸条似乎有了重量。
几天后,训练照旧。汗水冲刷着失利的阴影,跳跃、击球、呼喊,身体的本能和求胜的欲望逐渐压过了消极的情绪。乌野没有沉溺的资本,他们还有春季高中排球赛,还有明天。
月岛萤依旧专注于拦网,计算,预判,起跳。他的高度和冷静是球队的武器。只是在训练间隙,当汗水顺着下颌线滴落,他扶着膝盖喘息时,目光会偶尔失去焦点,掠过体育馆空旷的顶棚,不知落在何处。
“阿月,”山口忠递过来水瓶,小心地观察着他的表情,“还在想IH的事吗?”
月岛萤接过水瓶,拧开,喝了一口,喉结滚动了一下。“没有。”声音平淡。
“那……”山口犹豫了一下,“是在想星野同学的事?”
月岛萤的动作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他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是拧好瓶盖,将水瓶放到一边。“多管闲事,山口。”
山口忠摸了摸后脑勺,笑了笑,没再追问。但他知道,自己猜对了。那天之后,月岛似乎更沉默了一些,那种沉默并非完全源于比赛失利。
又过了几天,月岛萤在课后值日时,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了一下。不是邮件,是通话记录里的一条新提醒。一个来自京都的陌生号码,通话时长:零。
是一通未接来电。
他的心跳漏了一拍,手指悬在屏幕上方片刻,才面无表情地将手机收回口袋。他没有回拨。
那天晚上,他做完作业,拿起排球杂志翻了几页,却一个字也没看进去。窗外月色很好,清冷的光洒在书桌上。他鬼使神差地拿出书包,从夹层里抽出了那张纸条。京都的地址,那个号码。
未接来电的号码与纸条上的数字,分毫不差。
他盯着那串数字看了很久,久到窗外的云层遮住了月亮,房间内光线暗沉。最终,他拿出手机,没有拨打,而是编写了一条短信。内容极其简单,甚至有些没头没尾。
“月岛。”
没有问候,没有询问,只是名字。仿佛一次试探,投石问路,看看线的另一端是否还有连接。
发送。
他将手机放在桌上,拿起杂志继续翻看,视线却无法聚焦。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手机屏幕漆黑一片,安静得令人焦躁。
就在他几乎要放弃等待,准备去洗漱的时候,手机屏幕突然亮了起来,幽白的光照亮了一小片桌面。
一条新信息。
来自那个京都的号码。
内容同样简短。
“我是星野。抱歉,之前打扰了。谢谢你来跟我说话。”
措辞礼貌,疏离,带着一种公事公办的克制,几乎能想象出她打下这些字时,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苍白的脸。但“谢谢你来跟我说话”这一句,却又微妙地透露出一点点不同于“镜总”那个称谓的温度,一点点属于“星野镜”的痕迹。
月岛萤看着那行字,手指在键盘上停留了片刻。他想问“集团会议结束了吗?”,想问“你现在怎么样?”,想问很多问题。但最终,他也只是回复了最简单,也最像他会说的话。
“无所谓打扰。你也是,加油。”
和上次通话结束时一样的话语。但这一次,或许双方都更清晰地明白了对方所要“加油”面对的东西,是何等的截然不同且沉重。
这一次,回复来得快了一些。
“嗯。你也是。”
对话似乎就该到此为止了。月岛萤准备放下手机。
但紧接着,又一条信息跳了出来。内容让月岛萤微微一怔。
“月岛君的拦网,很厉害。虽然输了,但那个试图救起最后一球的身影,非常…耀眼。”
这句话打破了之前礼貌疏离的基调,透出一丝笨拙的、试图安慰和鼓励的意味。这似乎更符合他记忆里那个会为打扰他而慌乱道歉的女孩。
月岛萤看着这句话,眼前仿佛又浮现出体育馆明亮的灯光下,那个坐在偏僻角落、穿着白色连衣裙的安静身影。原来她真的看到了最后,看到了那个他拼尽全力却最终未能触及的球。
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在他心中弥漫开来,不是喜悦,也并非单纯的安慰,而是一种更复杂的、被理解的共鸣。他失败的姿态,被人认真地注视着,并称之为“耀眼”。
他低下头,指尖在屏幕上敲击。镜片上反射着微光,遮住了他眼底细微的情绪波动。
“还差得远呢。”
——
短信的往来并未立刻变得频繁。那更像是某种默契的试探,在各自截然不同的轨道上,偶尔投射出微弱的信号。
月岛萤的生活重心依旧是排球、学业。训练更加刻苦,IH的失利像一根刺,提醒着他“还差得远”的事实。他研究对手的录像,加练拦网的时机和手型,在肌肉的酸痛和汗水的咸涩中,一点点磨砺着自己。偶尔,在深夜结束学习后,他会看一眼安静的手机,屏幕上映着自己没什么表情的脸。那个京都的号码再没有新的消息进来,仿佛那晚短暂的交流只是一段小小的插曲,结束后,双方都退回了安全线内。
直到几天后的一个周末下午。月岛萤刚从体育馆加练出来,头发还湿漉漉地贴着额头,运动包随意甩在肩上。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不是短信,是电话。来自京都。
他脚步顿住,站在夕阳染红的街道旁,略微急促的呼吸在冷空气中形成白雾。铃声响了几秒,他才按下接听键,将手机贴到耳边。
“……喂?”他的声音带着刚运动后的微喘,听起来比平时更低沉些。
电话那头异常安静,只有极其轻微的、几乎要被电流声掩盖的呼吸音。过了几秒,才传来星野镜的声音,比短信里更直接地透出一种深深的疲惫,像被抽空了力气,但语气却努力维持着平稳。
“月岛君。抱歉,突然打电话。”
“无所谓。”月岛萤看着街边光秃秃的树枝,“有事?”
又是一段短暂的沉默。然后,她的声音很轻地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犹豫:“……只是有点……想知道,排球撞在手臂上,是什么样的声音。”
这个问题太过突兀和奇怪,让月岛萤一时不知如何回应。他微微蹙眉。
没等他回答,星野镜似乎意识到自己的失言,立刻补充道,语速快了一点:“啊,不用真的告诉我。只是……刚才,突然想了一下。”她的声音里那点强装的平稳快要维持不住,尾音泄露出一丝紧绷,“我这里……很安静。”
月岛萤几乎能想象出她此刻的样子——可能是在某个宽敞却冰冷的办公室角落,也可能是在行驶的车里,周围是沉默的大人和无尽的文件。那种安静,与他刚刚离开的、回荡着击球声和呼喊声的体育馆,是兩個极端。
他想起她说的“枯燥的音阶”。
他没有追问,只是抬起自己的左臂,看着小臂上刚刚被排球重击后留下的浅浅红痕。然后,他对着话筒,用另一只手的指关节,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下自己的小臂。
“咚。”
一声短促、沉闷的轻响,通过电波,传到了另一端。
电话那头呼吸似乎滞了一下,随即是更长久的寂静。久到月岛萤以为信号断了。
“……谢谢。”她的声音终于再次响起,比刚才更轻,却仿佛卸下了一点重负,“……是这个声音啊。”
“嗯。”月岛萤应了一声,放下手臂。
“很好听。”她轻声说,像是自言自语。然后,没等月岛萤反应,她便匆匆说道:“抱歉,占用你时间了。月岛君,请继续加油。”
电话被挂断了。
月岛萤放下手机,屏幕暗了下去。他站在原地,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街道上车流穿梭,噪音重新涌入耳中。但他指关节敲击手臂的那一声微弱的“咚”,似乎还残留在空气里。
他忽然觉得,那个坐在黑色轿车里、被称为“镜总”的星野镜,或许离他并没有那么遥远。至少,在某个瞬间,她会需要听一听另一个世界的声音。
而他自己,在按下发送键发出那条写着“月岛”的短信时,或许也在等待着来自那个世界的、一点微弱的回音。
他拉了一下肩上的运动包带子,继续朝家的方向走去。步伐依旧不紧不慢,但眼神里,某种因失利和陌生感而带来的凝滞,似乎悄然松动了一丝。
那条细若游丝的音弦,再次被拨动了。这一次,声音似乎稍微清晰了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