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闲跟着范若若穿过范府抄手游廊时,檐角的雨还没停。昨儿夜里那场骤雨打落了满院海棠,湿漉漉的花瓣贴在青石板上,像谁不小心泼翻了胭脂盒。他拢了拢身上半旧的月白长衫,鼻尖萦绕着若有若无的药香——那是他来这世上十六年,从未断过的味道。
“哥,你真要去?”范若若停下脚步,细白的手指攥着丝帕,眼里满是担忧。她刚从城外别院回来,就听说范闲应了柳氏的话,要去前院给范老太太请安,顺带“见见府里的管事们”。这话听着体面,可范若若清楚,柳氏这是借着老太太的由头,要给范闲一个下马威。
范闲笑了笑,伸手替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鬓发:“去见见也好,总不能一直躲在后院当缩头乌龟。”他声音轻缓,带着少年人少见的从容。这具身体的原主性子怯懦,在范府住了十年,除了范若若,几乎没跟旁人说过几句话。可自他魂穿而来,便没打算再这样忍下去。
穿过垂花门,前院的动静渐渐清晰。几个穿着青布短褂的管事正站在廊下说话,见范闲兄妹过来,都停了嘴,眼神里带着打量和几分不易察觉的轻慢。范闲假装没看见,只侧身让范若若走在前面,自己落后半步,目光却不动声色地扫过众人——左手边那个胖子腰间挂着紫檀木牌,是府里管库房的刘管事;右边那个瘦高个手指关节粗大,看步态是练过几年拳脚的,该是护院头领周通。
进了正厅,先见着的是柳氏。她斜倚在铺着软垫的太师椅上,头戴赤金镶珠抹额,一身绛紫色绣缠枝莲的褙子,手里把玩着一串蜜蜡佛珠,见范闲进来,眼皮都没抬一下,只淡淡道:“来了?老太太还在里间歇着,先等等吧。”
范闲没应声,只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他知道这是柳氏的规矩——他虽是范建的长子,却因生母身份不明,在府里连个正经的名分都没有,柳氏这位正室夫人,素来不把他放在眼里。
范若若气不过,刚要开口,却被范闲用眼神制止了。他找了个靠门的位置站定,目光落在厅中那盆半枯的罗汉松上。这盆松还是去年柳氏从江南买来的,据说花了百两银子,如今叶尖发黄,倒像是这范府的光景,看着体面,内里早生了朽气。
没等多久,里间传来轻咳声,一个梳着圆髻的老嬷嬷扶着范老太太走了出来。老太太穿着灰布素裙,脸上布满皱纹,眼神却亮得很,扫过范闲时,停顿了片刻。
“范闲来了?”老太太的声音有些沙哑,却带着威严。
“孙儿给祖母请安。”范闲躬身行礼,姿态不卑不亢。前世他见惯了官场沉浮,知道对付这种老人,虚礼没用,得拿出实在的东西。
柳氏忙笑着起身:“母亲,您瞧范闲,如今也懂规矩了。前几日我还跟老爷说,该让他学着管些事,免得总在后院闲坐着,不像个样子。”她这话明着夸,实则暗指范闲游手好闲。
老太太没接话,只看着范闲:“你娘走得早,你在澹州跟着你奶奶长大,回来这些年,也没让你沾家宅里的事。如今你大了,有些事,也该知道了。”
范闲心头一动。他知道老太太说的“娘”,是这具身体的生母叶轻眉。关于这位生母,范府上下讳莫如深,他只从范若若口中零星听过几句,说她是个极厉害的女子,却在生下范闲后不久就没了。
“孙儿愚钝,只盼祖母教诲。”
老太太点点头,指了指旁边的椅子:“坐吧。”等范闲坐下,她才缓缓道:“府里的管事,你今日见见。往后内院的采买、洒扫,就先让你学着管。”
这话一出,厅里几个管事都变了脸色。柳氏更是愣了一下,随即勉强笑道:“母亲,范闲年纪还小,这些事繁杂,怕是……”
“他十六了,当年建儿像他这么大时,都已在户部当差了。”老太太打断她,语气不容置疑,“刘管事,你先把库房的账册拿给范闲看看。”
刘管事脸上肥肉抖了抖,看向柳氏,见柳氏没作声,只好硬着头皮应道:“是,老夫人。”
范闲知道,这是老太太给自己的机会。他起身道:“谢祖母信任。只是孙儿初来乍到,怕是要劳烦各位管事多指点。”他这话既给了管事们面子,也表明了自己的态度——他不是来夺权的,但也不会任人拿捏。
正说着,周通忽然上前一步,抱拳道:“老夫人,范闲少爷细皮嫩肉的,怕是管不了这些粗事。不如让小的先考考少爷?若是少爷连府里的规矩都不懂,怕是会让人笑话。”
范闲挑眉。这周通是柳氏的远房表亲,平日里仗着柳氏的势,在府里横行惯了。他这是故意找茬。
老太太看了周通一眼,没说话,算是默许了。
周通得意一笑,问道:“敢问少爷,府里采买的绸缎,为何要去城南的‘锦绣庄’,而不去城东的‘瑞丰号’?”这问题看似简单,实则里面有猫腻——锦绣庄给柳氏的回扣比瑞丰号多,这是府里公开的秘密,却没人敢说破。
范若若急得脸都白了,怕范闲说错话。范闲却淡定地喝了口茶,慢悠悠道:“锦绣庄的绸缎,比瑞丰号的厚三分。如今入秋了,府里人要做冬衣,厚些的绸缎暖和。再说,锦绣庄的掌柜是母亲的远亲,照顾自家人生意,也是应当的。”
他这话既答了问题,又给足了柳氏面子。柳氏脸色稍缓,周通却不甘心,又问道:“那府里护院的月钱,为何每月十五发,而不是月初?”
这问题更刁钻——护院月钱本该月初发,柳氏却让人改成十五,就是为了拖延几日,把钱挪去放利钱。
范闲放下茶杯,看向周通,眼神冷了几分:“周管事是护院头领,该比谁都清楚。月初大家刚歇完假,心还没收回来,月钱晚发几日,让大家专心当差,免得拿着钱出去闲逛,误了正事。母亲这是用心良苦,周管事难道不明白?”
这话堵得周通哑口无言。他本想让范闲说出“放利钱”的事,没想到范闲反而把柳氏捧了一把。
柳氏看范闲的眼神变了变,有惊讶,也有警惕。
老太太嘴角微不可察地扬了扬,道:“看来范闲不是不懂规矩。周通,你以后多听范闲的安排。”
周通涨红了脸,只得应道:“是。”
这时,刘管事捧着一叠账册过来,放在范闲面前:“少爷,这是近三个月的库房账册。”
范闲翻开账册,只见上面密密麻麻写着采买记录,字迹潦草,数字更是混乱。他看了几页,就发现了问题——上个月采买的二十匹绸缎,账上写着“每匹五两银子”,可他前几日听范若若说,锦绣庄最好的绸缎也才四两一匹。
他没声张,继续往下翻,越翻越心惊。这账册里的猫腻太多了:买十斤的肉,账上写十五斤;买五十文的蜡烛,记成一百文……显然是有人在从中克扣。
“刘管事,”范闲忽然开口,指着其中一页,“这页写着买了‘百两银子的人参’,可有收据?”
刘管事眼神闪烁,支支吾吾道:“收据……许是落在库房了,小的回头找找。”
“不用找了。”范闲合上账册,“我昨日去探望东院的张嬷嬷,她病了许久,太医说需用人参补身。我问过府里的药库,说是这个月没买过人参。这百两银子的人参,去哪了?”
这话一出,满厅皆静。刘管事脸色惨白,“噗通”一声跪了下来:“少、少爷饶命!是小的糊涂,那人参……那人参是柳夫人让小的拿去给她娘家侄子补身子的,小的一时糊涂,就记在了公账上……”
柳氏猛地站起来,厉声道:“刘管事!你胡说什么!”
刘管事哪里还敢隐瞒,只顾着磕头:“老夫人饶命,夫人饶命!是小的错了,求少爷高抬贵手!”
老太太看着柳氏,眼神沉了下来:“柳氏,有这事?”
柳氏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强辩道:“母亲,我……我只是借给他用用,本打算下个月还上的……”
“府里的公账,是能随便借的?”老太太声音冷了,“从今日起,内院采买的事,你不用管了。范闲,这账册你拿去查,查出什么问题,直接报给我。”
范闲起身应道:“是,祖母。”
他知道,这一局,他赢了。不是靠蛮力,而是靠前世学的查账手段,还有对人心的拿捏。他没直接揭穿柳氏,却让刘管事自己说了出来,既给了老太太处置的理由,也没把自己放在柳氏的对立面——至少表面上没有。
走出正厅时,雨已经停了。阳光透过云层洒下来,照在湿漉漉的海棠花瓣上,泛着晶莹的光。范若若拉着他的手,眼睛亮晶晶的:“哥,你好厉害!”
范闲笑着揉了揉她的头发:“这点小事,算什么。”他抬头望向范府深处,心里清楚,这只是开始。柳氏不会善罢甘休,而关于他的生母叶轻眉,关于他来到这个世界的秘密,还有太多等着他去揭开。
但他不怕。前世他活得太累,这一世,他只想随心所欲,护好身边的人。至于那些藏在暗处的风雨,他接下便是。
廊下的管事们见他出来,都低着头,再不敢有之前的轻慢。范闲走过他们身边时,脚步从容,背影虽年轻,却透着一股让人不敢轻视的锋芒。这颗埋在范府尘埃里的种子,终于在今日,悄悄露出了尖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