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境的风,刮得人骨头缝里都渗着沙。
沈挽月裹紧斗篷,望着远处连绵的军帐,喉间泛起腥甜。她跟在沈砚身后,靴底碾过细碎的沙砾,发出“咯吱”声响——这是她第一次见到真正的边塞。三年前她在沈府深闺里读《边塞志》,只当是“大漠孤烟直”的诗中景,此刻才知,那风里裹着的不是诗意,是能把人活埋的绝望。
“到了。”沈砚勒住马缰,玄色大氅在风里猎猎作响。他翻身下马,伸手扶她,“周伯的营帐在最里边,跟我来。”
周伯是北境军的老军师,当年跟着沈砚的父亲南征北战,如今虽退了,却在军中威望仍在。沈挽月跟着沈砚穿过一排排帐篷,听见远处传来士兵操练的号子声,混着风声,像极了故乡的暮鼓。
“周伯。”沈砚掀开帐帘,声音放软了些。
帐内燃着炭盆,暖意裹着陈皮香扑面而来。一个白发老者正就着炭火烤馍,听见声音抬头,浑浊的眼睛倏地亮了:“是砚儿?”他又看向沈挽月,手在馍上顿了顿,“这位是……”
“沈家阿月。”沈砚替她摘下斗篷,“当年您救过的那个孩子。”
周伯的手猛地一抖,烤馍“啪”地掉在炭盆里。他颤巍巍站起来,枯瘦的手指几乎要碰到沈挽月的脸:“是……是当年在祠堂跪着的小丫头?你娘……”
“她没了。”沈挽月轻声说。
周伯的眼眶瞬间红了。他从怀里摸出个布包,层层打开,里面是块半旧的虎符——和沈挽月怀里的那半块,纹路竟能严丝合缝。“当年沈夫人逃到漠北,把这半块虎符交给我,说‘若有一日沈家有难,让小砚儿拿着它来找我’。”他声音发颤,“可后来……后来沈大人来了,说虎符是假的,要拿走。我跪了三天三夜,他才肯留了半块给我,说‘留个念想’。”
沈挽月望着两块虎符拼接后的纹路,突然发现边缘刻着极小的字:“粮草入漠,生死同穴”。
“周伯,当年的粮草账册,您可还留着?”沈砚问。
周伯点头,从帐角的木箱里捧出一摞泛黄的绢帛:“都在这儿。当年沈大人说要查北境粮草,我把所有账册都抄了份,原册锁在帅帐密室,抄本……”他压低声音,“埋在帐后的老榆树下。”
沈挽月接过绢帛,指尖触到上面墨迹未干的字迹——是沈砚的字迹。她抬头看他,他却望着炭盆里的火星,喉结动了动:“我三年前查过一次,账册上的粮草数目和户部对不上。但那时我父王说‘北境军饷紧张,是我克扣了’,我……”
“现在可以查了。”沈挽月将绢帛收进怀里,“周伯,带我们去老榆树下。”
老榆树在营帐后三里地,树干皲裂如刀刻,树下堆着半人高的沙砾。周伯用枯枝扒开浮沙,露出个铁盒。盒盖一打开,沈挽月的呼吸顿住——里面整整齐齐码着一沓账册,最上面那本的封皮上,写着“北境粮草·密档”。
“当年沈大人说,这些账册不能让任何人看见。”周伯的手抚过账册,“他说,若有一日他不在了,让我务必交给……交给能护住沈家的人。”
沈挽月翻开第一页,瞳孔骤缩。
账册上明明白白记着:三年前,北境收到漠北送来的二十万石粮草,其中十万石入了北境军仓,另外十万石……
“入了‘暗仓’。”沈砚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不知何时凑了过来,指尖点着账册末页的批注,“暗仓在西漠,由父王的亲卫把守。当年我父王说,那是‘备荒粮’,可实际上……”
“实际上是被他吞了。”沈挽月接口,声音发冷,“他用十万石真粮草换了漠北的虎符,又用假虎符栽赃我父亲,把通敌的罪名扣在他头上。”
周伯突然咳嗽起来,手撑着树干,指缝间渗出血。沈挽月忙扶他,却被他抓住手腕:“阿月姑娘,还有……还有一件事。”他从怀里摸出块染血的布帛,“这是当年守暗仓的老张头临死前塞给我的。他说,每月十五,暗仓都会往京城送一批‘药材’。”
“药材?”沈砚皱眉。
“是人参、鹿茸,还有……”周伯的声音越来越轻,“还有太医院才有的‘朱砂’——那东西,和虎符一起,能……能让死人说真话。”
沈挽月的手一抖,布帛掉在地上。她想起父亲临终前的惨状,想起那些被灭口的沈府仆从,突然明白了——沈父当年发现了虎符被调包,想查个明白,却被沈砚的父亲用朱砂混着毒药,逼他招认“通敌”。
“阿月!”沈砚扶住她摇晃的身子,“我们回营帐,我让军医给你看。”
“不用。”沈挽月甩开他的手,弯腰捡起布帛,“周伯,暗仓的位置,您知道吗?”
周伯点头:“在西漠最深处,要穿过三片沙海,有个叫‘鬼哭狼嚎’的峡谷。”
“我去。”沈挽月将虎符塞进怀里,“沈砚,你留在北境军镇,稳住这里。我去暗仓,找当年的证据。”
“不行!”沈砚抓住她的肩膀,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骨头,“西漠有狼骑,还有我父王的暗卫,你一个人……”
“我不是三年前的沈挽月了。”她望着他的眼睛,那里有她从未见过的慌乱,“我能跑能躲,能杀人能救人。当年你说要护我周全,现在轮到我护你了。”
风卷着沙砾打在两人脸上,沈挽月看见沈砚眼底翻涌的情绪——有不忍,有担忧,还有……她不敢深究的东西。她踮起脚,替他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鬓角:“等我回来,我们一起撕了那老东西的伪善面具。”
沈砚的手悬在半空,最终垂落。他望着她转身走向马厩的背影,喉结动了动,低声说:“我让阿凯跟你去。”
“不用。”沈挽月翻身上马,回头冲他笑,“当年我能从追兵手里逃出来,现在也能从狼骑手里抢东西。”
马蹄声渐远,沈砚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沙雾里,这才摸出怀里的密报——那是他昨夜让人查的,三日前,京城有批“药材”运进了太医院。
他攥紧密报,指节发白。
原来,有些真相,比他想象的更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