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林深处,夜色像一坛浓稠的墨,连风都被染得发黑。
腐殖层厚得能陷进半条腿,每一步都像踩在吸饱水的旧棉被上,发出“咕唧”的闷响。巨木盘虬,藤蔓垂挂如索,偶尔有不知名的小兽踩断枯枝,惊得众人脊背发凉。
周大山把肩上的主背囊又往上提了提,粗布背带勒进锁骨,印子深得像要渗出血。他依旧一句话不说,只把呼吸压得又低又稳,像一头在高原上长途跋涉的牦牛。
林小雨走在最前,身形轻巧得像山猫。她每走十来步,就用指间那卷灰褐色藤蔓在树根或藤干上打出活结——一个简单的“活套”,只要有人或兽绊到,藤蔓立刻绷紧,末梢系着的空心果壳会发出“嗒”一声脆响。声音不大,却足够在死寂的林子里撕开一道警报。
“娘的,连只鸟叫都没有……”郭子豪抹了把汗,小声嘟囔。
“省口气。”吴刚头也不回,声音低哑。他抬手按在一丛足有人高的深紫色荆棘上,掌纹间闪过一道古铜色的光。那荆棘像被无形之火烤灼,叶脉迅速焦卷,枝条“簌簌”成灰,让出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狭道。灰末沾在他的指缝,像一层薄霜。
没人敢多问。一路上,吴刚已用同样的手法焚开了七道密障。每一次,他眉心的青筋都会更明显地凸起一分,像树根在皮肤下蠕动。
又行数十丈,林小雨忽然半蹲,手掌竖起。
“前面有光。”她的声音几乎被林涛吞没,却立刻让所有人屏息。
众人拨开最后一层蕨叶,视野倏地开朗——
一片篮球场大小的空地静静卧在巨树环伺之中。地面铺满柔软的细草,草叶边缘泛着银蓝色的微光,像碎星撒地。空地中央,一座原木与青灰巨石垒就的小院恬然而立,院墙爬满开着米粒大小白花的藤蔓,香气清冽,仿佛把整座森林的腐败都隔在了外面。
更奇的是,院子上空漂浮着十几团淡蓝光球,或聚或散,像被无形丝线牵动的萤火,将夜色温柔地撕开一道口子。光球下方,三栋低矮木屋呈“品”字排开,檐角挂着风铃,却无风自鸣,发出几声古意盎然的“叮铃”。
“这……”韩栋张了张嘴,喉结滚动,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
吱呀——
正中那间木屋的木门被推开。
一位老道缓步而出,须发皆白,却束得一丝不苟,用一根磨得发亮的梨木簪子别住。藏青色道袍浆洗得发白,袖口与下摆磨出毛边,却干净得看不见一粒尘埃。月光落在他脸上,竟映出一层温润的瓷光,仿佛整个人从内到外被岁月细细打磨过。
他右手拄一根藤杖,杖头雕着一只蜷尾小憩的狐狸,狐眼以墨玉点睛,在蓝光里闪出两点幽绿。
老道抬眼,目光掠过众人,像从古画里走出的宋代人初见后世来客,带着克制的好奇与温吞的惊讶。他微微稽首,声音不高,却带着金石相击的脆亮:
“贫道玄尘子。大宋淳祐年间人氏,误入此间,倏忽十载。诸位小友衣制古怪,莫非后世之客?”
“大宋?”周大山愣住,背囊“咯吱”一声滑下半寸。
玄尘子似也自知失言,摇头轻笑,不再追问年代,只侧身让出院门:“寒舍简陋,可暂避一晚。院内布有‘小八门金锁’,邪祟不侵。”
他话音未落,空中那十几团蓝光忽地旋转着落下,在他身旁聚成一道窈窕身影。
月白色襦裙如水泻地,乌发间只簪一朵小白花。女子盈盈一礼,声音空灵:“夫君。”
狐尾在她身后轻轻一扫,银毫泛起月色般的冷辉。
玄尘子抬手,掌心向上,像展示一幅古卷般对众人道:“拙荆青璃。”
吴刚最先反应过来,踏前半步,抱拳时指背上的血痂崩裂,却浑然不觉:“道长高义,吴刚代学生谢过。”
青璃莞尔,抬手虚引。古井旁石槽里,辘轳无人自转,清冽水声潺潺;药田里几株形似萝卜却通体淡金的块茎破土而出,悬浮在众人面前,表皮裂口处渗出清甜果香。
“粗茶淡饭,权充饥渴。”她的声音像隔着千年风烟,柔软却带着不容拒绝的笃定。
杨玥悄悄捏了捏自己的虎口,确认不是幻象。她看见玄尘子道袍袖口处,以褪色的银线绣着一行小篆:“守一抱朴”。那针脚细腻如同时光的年轮,一千年过去,仍不肯松开对“道”的执念。
吴刚深吸一口花香,胸腔里那团一直绷着的火似乎被清泉浇灭了一角。
“叨扰。”他再次抱拳,声音低哑,却带着久违的松弛。
夜风掠过,蓝光摇曳。
森林的黑暗在院墙外咆哮,却不敢越雷池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