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在画里的告白

美术课的作业要展出的消息，像颗石子投进陈俊铭心里，搅得他好几天坐立难安。

画本里那页趴着的背影早就画完了。他甚至偷偷补了细节——陈奕恒校服袖口磨破的边，发间落的那点阳光，还有桌角露出的半块橡皮，正是他送出去的那块。画的右下角，除了那颗草莓糖，还多了行极小的字：“我的光”。

可他不敢交。

那天陈奕恒又来等他放学，手里拿着两罐橘子汽水，指尖在罐身上敲出轻快的节奏。陈俊铭看着他被夕阳染成金棕色的侧脸，突然没头没脑地问：“你会去看画展吗？”

“当然。”陈奕恒拧开汽水瓶，递给他一罐，“我们俊铭的画，肯定要去捧场。”

“俊铭”两个字被他说得自然又亲昵，陈俊铭的耳朵又开始发烫，接过汽水时指尖都在抖。气泡在喉咙里炸开，带着点微涩的甜，像他此刻七上八下的心。

开展那天，陈俊铭躲在人群后面，眼睛死死盯着自己的画。画被挂在角落，不算起眼，可他还是怕陈奕恒看到，怕那行小字被发现，更怕……对方看不懂他的心意。

“这幅画不错啊。”有同学站在画前讨论，“这个背影好眼熟，像高二的陈奕恒学长。”

陈俊铭的心猛地提到嗓子眼，转身就想逃，却被一只温热的手拉住了。

“跑什么？”陈奕恒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点笑意，“这幅是你画的？”

陈俊铭的脸瞬间红透，像被煮熟的虾子，低着头不敢看他，只从喉咙里挤出个含混的“嗯”，尾音又带上了点熟悉的哼唧，软得像没骨头。

陈奕恒没再说话，只是站在画前静静看着。陈俊铭的心跳得像擂鼓，手指攥着衣角，几乎要把布料捏烂。他能感觉到对方的目光落在画上，从背影扫到桌角的橡皮，再到那颗小小的草莓糖，最后停在右下角。

时间仿佛被拉长了，每一秒都像在火上烤。陈俊铭甚至想，要是现在地震就好了，能让他顺理成章地逃离这个尴尬的现场。

“这里写的什么？”陈奕恒突然开口，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传到他耳朵里。他伸出手，指尖轻轻点在画纸右下角。

陈俊铭的呼吸都停了。他能感觉到周围有同学看过来，目光像针一样扎在背上。他闭了闭眼，准备迎接可能到来的嘲笑或疑惑，却听见陈奕恒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颤抖：

“‘我的光’？”

陈俊铭猛地抬头，撞进陈奕恒的眼里。对方的眼眶有点红，眼神亮得惊人，像落了星星，又像含着水光。他看着自己，嘴角微微扬着，却没笑出声，只是喉结动了动，声音低哑得不像话：

“原来……我在你心里是这样的。”

陈俊铭的眼泪突然就掉了下来，不是难过，是委屈，是释然，是藏了太久的心意终于被看见的酸涩。他想说话，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只有压抑的气音从喉咙里挤出来，哼唧得像只找到归宿的小猫。

陈奕恒伸出手，轻轻擦掉他的眼泪，指尖带着汽水的凉意和阳光的温度。他凑近了些，声音压得很低，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见：“那你知道吗？你也是我的光。”

“从你在天台画画，哼着不成调的歌开始。”

“从你把刻着我名字的橡皮藏了两年开始。”

“从你每次脸红，都要哼唧着跟我犟嘴开始。”

每说一句，他的声音就软一分，最后几个字几乎是贴着陈俊铭的耳朵说的，温热的呼吸扫过耳廓，烫得人心里发颤。

陈俊铭愣愣地看着他，眼泪掉得更凶了，却咧开嘴笑了，笑得傻气，又笑得满足。他攥住陈奕恒的手，指尖相扣的瞬间，感觉像是握住了整个世界的光。

后来有人问起陈奕恒，那天在画展角落跟学弟说了什么，让对方又哭又笑。陈奕恒只是笑，没说话。

只有他自己知道，那天他还说了一句，藏在陈俊铭的发顶，藏在午后的风里：

“以后，换我把你藏在心里，好不好？”

而那个哼唧着点头的少年，早就把这句话，刻进了新的画里，画里有两个并肩的影子，被夕阳拉得很长，像要走到时光的尽头。画展结束后，陈俊铭的画被陈奕恒“借”回了家。

说是借，其实更像强取豪夺。陈奕恒抱着画框，指尖还残留着画纸细腻的触感，转头冲陈俊铭笑：“放我那儿保管，比在你画夹里安全。”

陈俊铭没反驳，只是看着他把画小心地裹进帆布包，心里像揣了颗融化的草莓糖，甜意顺着血管漫到指尖。

从那天起，放学路上多了并肩的影子。陈奕恒不再只是等他，会自然地接过他沉甸甸的画夹，会记得他不爱吃香菜，点麻辣烫时提前叮嘱老板。阳光穿过香樟树叶，在两人脚边投下晃动的光斑，蝉鸣都变得温柔起来。

陈俊铭开始画两个人的背影。画他们走在铺满落叶的校道上，影子交叠；画他们坐在操场看台上，分享同一副耳机；画陈奕恒替他挡住飞来的篮球，自己胳膊上留下浅浅的红印。画的角落不再只藏着秘密，有时是两颗挨在一起的星星，有时是半块掰开的橡皮。

陈奕恒总能第一时间发现那些细节。一次陈俊铭给他看新画，他指着角落里模糊的汽水罐，故意逗他：“这橘子汽水，是不是那天我给你那罐？”

陈俊铭的耳朵又红了，抢过画本：“你看错了！”嘴上犟着，嘴角却忍不住往上翘。

陈奕恒笑着揉他的头发，指尖穿过柔软的发丝：“没看错，我连你当时手抖的样子都记得。”

秋末的美术联考结束那天，陈奕恒在校门口等他，手里拿着个画框。不是陈俊铭的画，是幅新画。画的是天台，风掀起少年的衣角，他蹲在画板前，侧脸被夕阳镀上金边，嘴里叼着颗草莓糖，笔下的线条歪歪扭扭，却透着认真。

“什么时候画的？”陈俊铭惊讶地睁大眼睛。

“你总躲在天台画画，我路过看见的。”陈奕恒把画框递给他，指尖有点烫，“画得不好，别嫌弃。”

画的右下角，有行同样极小的字，是陈奕恒的笔迹，比陈俊铭的更有力些：“我的光，会发光。”

陈俊铭抱着画框，突然想起画展那天，陈奕恒贴在他耳边说的话。原来有些心意，早就藏在彼此看得见的地方，像埋在土里的种子，只等一阵风，就能破土而出，长成参天的模样。

冬天第一场雪落下时，两人在校门口堆了个歪歪扭扭的雪人。陈奕恒把围巾解下来，给雪人围了两圈，陈俊铭则把自己的手套摘下来，套在雪人的“手”上。雪花落在他们睫毛上，瞬间融化成水，却一点也不冷。

“明年这个时候，我们还来堆雪人。”陈俊铭吸了吸鼻子，呼出的白气和陈奕恒的混在一起。

“好。”陈奕恒低头看他，眼里的笑意比雪花还亮，“不止明年，以后每个冬天都来。”

陈俊铭抬头，撞进他盛满星光的眼里，突然踮起脚，飞快地在他脸颊上亲了一下。像雪花落在皮肤上，轻得几乎没有痕迹，却烫得陈奕恒猛地屏住呼吸。

陈俊铭已经红着脸跑开了，声音带着点羞赧的哼唧，飘在雪地里：“我、我先回家了！”

陈奕恒站在原地，手抚上被亲过的地方，傻笑着追上去。雪越下越大，把两个奔跑的影子，慢慢织进了纯白的时光里。

后来陈俊铭的画本里，多了一幅画。画里是漫天飞雪，两个少年手牵着手，脚印在雪地上连成一串，一直延伸到路的尽头。画的角落，两颗星星靠得极近，像是在说悄悄话。开春的时候，学校组织去郊外写生。大巴车摇摇晃晃，陈俊铭靠在窗边打盹，发丝随着车身晃动蹭到脸颊。陈奕恒悄悄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来，轻轻搭在他肩上，指尖不经意碰到他后颈，换来对方无意识地往他这边缩了缩，像只怕冷的猫。

车停在湖边时，陈俊铭才迷迷糊糊醒来，外套滑落在腿上，带着淡淡的皂角香。他抬头就撞见陈奕恒正看着他，眼里的笑意温温柔柔：“醒了？前面有大片的油菜花，适合画画。”

陈俊铭哦了一声，把外套往他怀里塞，耳朵却红了。陈奕恒没接，只说：“穿着吧，湖边风大。”

那天的阳光格外慷慨，油菜花田铺成一片金色的海。陈俊铭支起画板，笔尖却总忍不住往斜前方瞟——陈奕恒正蹲在田埂上，帮一只翅膀沾了泥的蝴蝶清理翅膀，侧脸在阳光下显得格外柔和。

等他回过神，画板上已经多出个模糊的轮廓。不是风景，是蹲在田埂上的少年，指尖轻捻着蝶翼，风掀起他的校服衣角，旁边还落了只振翅欲飞的蝴蝶。

“画我呢？”陈奕恒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过来，声音就在耳边。

陈俊铭手一抖，铅笔差点掉地上，慌忙用画纸盖住：“没、没有！”

陈奕恒笑着掀起画纸一角，目光落在那个轮廓上，语气里带着点揶揄：“画得比上次那个背影像多了。”他顿了顿，指尖点在蝴蝶翅膀上，“连这个都画了？”

“它好看。”陈俊铭小声辩解，脸颊烫得厉害。

“嗯，”陈奕恒应着，视线却落在他脸上，“但没你好看。”

周围有同学起哄，陈俊铭的脸更红了，抓起橡皮假装修改，耳朵却竖得高高的，听着陈奕恒在旁边低低的笑。

傍晚收队时，陈俊铭发现自己的画夹里多了片压平的油菜花，黄得亮眼。他抬头看向陈奕恒，对方正背着两个画夹往大巴车走，察觉到他的目光，回头冲他笑了笑，眼里的光比夕阳还暖。

夏天来得猝不及防，蝉鸣又开始聒噪。陈奕恒要毕业了，拍毕业照那天，他特意穿了件白衬衫，站在队伍里朝陈俊铭挥手。陈俊铭抱着相机，躲在人群后，拍了好多张他的照片——站在阳光下的，和同学说笑的，甚至还有低头系鞋带的。

散场时，陈奕恒把他拉到教学楼后的香樟树下，手里拿着个小小的礼盒。“给你的。”

陈俊铭拆开，里面是块新橡皮，上面刻着两个歪歪扭扭的字：“我们”。

“以后换你用新的。”陈奕恒揉了揉他的头发，“等你考上我的大学，我就带你去看那边的画展。”

陈俊铭捏着那块橡皮，指尖都在发颤，用力点头：“好。”

送陈奕恒离开学校那天，天很蓝。陈奕恒转身时，陈俊铭突然喊住他，从画夹里抽出张画递过去。画的是毕业照那天的场景，白衬衫的少年站在人群里，目光却穿过攒动的人头，直直落在镜头这边，像跨越了整个青春的距离。

画的右下角，是两颗挨在一起的草莓糖，旁边写着行字：“等我。”

陈奕恒接过画，指尖在那两个字上摩挲了很久，抬头时眼眶有点红，却笑得明亮：“我等你。”

后来的日子，陈俊铭的画本里多了很多张火车票的拓印，每张旁边都画着个小小的太阳。他把对陈奕恒的想念，都藏进了画里——画那边的秋天，画那边的雪，画想象中他在大学里的样子。

再后来，陈俊铭拿着录取通知书站在大学校门口时，陈奕恒就等在不远处，穿着和毕业那天一样的白衬衫，手里拿着两罐橘子汽水，像很多年前那个放学的午后。

“欢迎来到我的城市。”陈奕恒把汽水递给她，指尖相触的瞬间，两人都笑了。

阳光穿过树叶落在他们身上，像无数个曾经的瞬间。陈俊铭看着眼前的人，突然明白，有些藏在画里的告白，从来都不是终点。它们会顺着时光的笔触，慢慢铺展开来，画成漫长岁月里，永不褪色的风景。

而他的画本里，永远留着最重要的一页——画里有两个并肩的影子，走在夕阳下的校园小径上，影子被拉得很长很长，像要一直走到时光的尽头。

《第3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