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风裹着飞絮撞在贤昌书馆的窗棂上，夫子的戒尺在讲台上敲出最后三下重响时，我正盯着砚台里的墨汁发怔。“今日课业就此结了，散学吧。”苍老的声音刚落，满室的竹简碰撞声便涌了起来，像被惊飞的雀群。
同窗们收拾东西的动静里，我瞥见角落里的何如非。他正用指尖一点点将散落的书简归拢，宽大的青布襕衫罩着单薄的身子，连握着书卷的手指都透着股过分的秀气。他总爱戴着顶宽檐帽，帽檐压得极低，大半张脸都藏在阴影里，连说话都细声细气的，像怕惊扰了谁。
“喂，你们瞧见没？”赵虎的声音突然炸起来，他正跟钱明勾着肩往外走，眼神往何如非那边瞟，“这何如非整天裹得跟个粽子似的，上回我见他掉了支缠花簪子，你们说他到底是男是女？”
钱明嗤笑一声：“谁知道呢，反正瞧着就不顺眼。”
两人说笑着，脚步却不偏不倚地停在了何如非桌前。赵虎伸手就去抢他怀里的书简：“听说你这是从宫里抄来的孤本？借爷们瞧瞧。”
何如非猛地按住书简，帽檐下的肩膀微微发颤：“不……不行，这是要还的。”他的声音又轻又急，像被踩住尾巴的小兽。
“哟，还挺宝贝？”赵虎故意拽着书脊往外扯，竹片在何如非掌心刮出红痕，“让你交出来就交出来，哪那么多废话！”
我刚把自己的书箱合上，见这情形，脚已经先于脑子动了。“你们干什么！”我冲过去按住书简的另一头，竹片边缘硌得手心生疼，“这是我哥哥的东西，你们凭什么抢？”
何如非愣了一下，帽檐下的目光扫过我的手，又慌忙低下头去。
赵虎低头瞧见是我，忽然笑了，那笑意里带着毫不掩饰的轻慢：“何二姑娘？这没你的事，一边去。”他手腕一翻，想把我甩开，“我们爷们办事，不欺负女流之辈。”
我踉跄着退了半步，手肘撞到身后的书案，疼得眼眶发烫。可我知道，这时候硬拼没用——赵虎他们就爱看人急眼，越是硬碰硬，他们越来劲。我吸了吸鼻子，故意让声音软下来，带着点哭腔拽住他的衣袖：“赵大哥，求求你了，这书对他真的很重要，夫子还等着他抄完交上去呢……放过我们吧，好不好？”
我垂着眼，让睫毛挡住眼底的光，手指微微发颤，装作吓得快要哭出来的样子。果然，赵虎脸上的戾气淡了些，他大概觉得跟个哀求的姑娘计较，显不出自己的能耐，手劲松了松。
“算……”他刚要松口，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冷得像冰碴的声音：“放手。
赵虎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的笑瞬间垮了：“肖……肖珏？”他大约是忘了，肖珏虽不爱说话，却没人敢真惹他，上个月钱明抢了新生的砚台，被他堵在假山后，愣是逼着赔了三倍的银子才算了事。
肖珏没理他，径直走过来，两根手指捏住书简的边缘，轻轻一抽。赵虎没防备，手一松，那摞书简就稳稳落进了肖钰手里。他掸了掸竹片上的灰，递还给何如非时，目光却像淬了冰似的扫过我。
“谢……谢谢肖兄。”何如非接过书简，声音细若蚊蚋，帽檐压得更低了，几乎要碰到胸口。
赵虎和钱明对视一眼，大约觉得丢了面子，却又不敢发作，嘟囔着“多管闲事”，灰溜溜地走了。书馆里还没走的同窗偷偷往这边看，有几个女生冲我眨了眨眼，大约是觉得刚才那出“示弱”有点意思。
我正想揉揉发疼的手肘，肖珏的声音又响起来，比刚才更冷：“你哥哥何如非又矮又弱，护不住人，你倒是怎么进的贤昌书馆？
我攥紧了手心，指甲深深嵌进肉里。可转头看见何如非还在发抖，怕他再被吓到，只好硬生生压下那点火气。我扬起脸，故意笑得甜兮兮的，声音软得像浸了蜜：“谢谢肖珏哥哥帮我们拿回书！你真厉害！”
我特意把“哥哥”两个字喊得又轻又软，还弯了弯眼睛，露出两个浅浅的梨涡。这是我摸索出的法子——对付肖珏这种吃硬不吃软的人，与其跟他争长短，不如顺着他的性子来，让他觉得占了上风，自然就不会再纠缠。
果然，他皱了皱眉，像是被我的“甜腻”噎了一下，眼里的冷意淡了些，却还是没什么好脸色：“下次自己护好东西。”说完，转身就走了
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口，何如非才缓缓抬起头，帽檐下露出半张苍白的脸，嘴唇动了动：“谢……谢谢你妹妹。”
“不客气。”我揉了揉发红的手肘，“姐姐，你可以相信我的。我也在慢慢长大。”
他这才慌忙点头，手忙脚乱地将书简塞进书箱。我瞥见他书箱角落里露出来的半支缠花簪，银线缠的海棠花，跟上次掉在地上的那支一模一样。
“你别总戴着帽子，”我忍不住开口，“天这么热，会闷坏的。”
他脚步一顿，慌忙按住帽檐：“没……没事。”
晚风里飘着槐花香，我晃着姐姐的手，心里的那点不快早就散了。肖钰爱说什么就说什么好了，反正我知道，我不是只会躲在别人身后的姑娘，姐姐也不是他说的那样。至于赵虎他们下次再敢来，我自有办法对付，毕竟，懂得用自己的法子解决麻烦，才是真的聪明，不是吗？
……
暮色像浸了墨的宣纸，一点点晕染开整个院落。廊下的气死风灯刚被点亮，橘黄的光就被禾晏的剑风劈得晃晃悠悠。剑锋划过空气时，带起的气流卷得阶下的秋菊簌簌发抖。
何黎坐在青石凳上，手肘支着石桌，下巴搁在交叠的手背上。她总爱看姐姐练剑，看那柄青钢剑在禾晏手里仿佛有了生命，时而像掠过水面的惊鸿，时而像劈裂云层的闪电。三年下来，寻常男子竟近不了她的身。
“阿姐，歇会儿吧，额头都出汗了。”何黎扬声喊道，手里还攥着块刚浸过凉水的帕子。
禾晏收剑的动作顿了顿，剑锋“嗡”地颤了颤，她回头冲何黎笑，颊边的梨涡盛着灯影：“再练最后一套。”
话音未落，院墙外突然传来一声轻响，像是有什么东西落在了屋顶。何黎刚要抬头，就见一道黑影从墙头掠下，快得像道闪电，直扑禾晏身后，那人手里握着柄长矛，矛尖直指禾晏后心！
“小心！”何黎失声尖叫。
禾晏像是背后长了眼睛，脚尖在地上轻轻一点，身子陡然旋起，长矛反手撩出，正好磕在长矛上。“叮”的一声脆响，火星在灯影里炸开，两人各退三步，稳稳站定。
是肖珏。
“都督倒是好兴致，深夜来此就为了偷袭？”禾晏握着剑，眉梢挑得高高的，语气里带了几分戏谑。她跟肖珏打过几次交道，知道这人看着冷，实则最是好胜，大约是听说了她最近在练长矛，特意来试探。
何黎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她知道姐姐的本事，可肖珏是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人，那身功夫是真刀真枪练出来的。她攥紧了帕子，指尖沁出细汗，眼睛却一瞬不瞬地盯着场中。那是她最崇拜的两个人，一个是血脉相连的姐姐，一个是少年成名的将军，此刻竟要在月光下比试，紧张里又藏着点莫名的期待。
两个长矛再次相击时，何黎觉得石桌都在发颤。
就在这时，肖珏的长矛突然变招，虚晃一下，逼得禾晏侧身躲避，两人的距离瞬间拉近。他看着禾晏，声音压得很低，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那天温泉附近，除了何二姑娘，还有别人。”
禾晏的动作猛地一顿，长矛差点脱手。她抬眼看向肖珏，见他眼里分明藏着了然，心里咯噔一下。那天她把何黎推上去后，自己在水底多待了片刻，本以为神不知鬼不觉，没想到还是被他发现了。
“肖将军在说什么？”禾晏稳住心神，长矛愈发凌厉，试图掩饰慌乱，“我听不懂。”
肖珏冷笑一声，木剑横扫，逼得她连连后退：“那鬼祟之人，就是你吧？”他显然笃定了自己的猜测，“深夜去那，还特意躲着人，你倒是好雅兴。”
禾晏心里急转。总不能说她是陪妹妹来的，更不能暴露女儿身——她看着肖珏紧逼的眼神，突然福至心灵，嘴角勾起抹狡黠的笑：“既然肖将军看出来了，我也不瞒你。”
她故意放缓长矛，让肖珏的长矛离自己的咽喉更近了些，声音带着几分刻意压低的喑哑，像少年人动了春心：“我……我是为了何黎姑娘。”
肖钰的动作果然停了。
禾晏趁热打铁，眼神往廊下的何黎那边瞟了瞟，脸上露出点不好意思的红：“我喜欢她，想找机会跟她独处，又怕被人看见说闲话，只好出此下策……那天在温泉边，是想等她走后，偷偷看看她用过的地方，肖将军可懂这种心思？
这话半真半假，既解释了自己为何会出现在温泉附近，又用“爱慕”做了遮掩，最妙的是，还能让肖珏放松警惕。哪个男人会跟一个“情敌”较真细节？
可她算错了肖珏的反应。
肖珏的眼神瞬间冷了下来，像结了冰的湖面。他盯着禾晏，喉结滚动了两下，突然猛地用力，长矛的侧面狠狠磕在长矛的矛脊上。
“当”的一声巨响，禾晏只觉得虎口一阵发麻，长矛脱手飞出，“哐当”落在地上。还没等她站稳，肖珏的长矛已经收了势，取而代之的是一掌，正印在她的胸口。
“唔！”禾晏被打得后退几步，重重摔在地上，溅起一地尘土。她闷哼一声，捂着胸口咳嗽起来，嘴角竟溢出一丝血迹。
何黎吓得魂飞魄散，顾不上别的，跌跌撞撞地冲过去，蹲在禾晏身边，声音都在发抖，“禾……禾晏，你没事吧？”她想碰又不敢碰，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肖珏！你太过分了！”
肖珏站在原地，长矛垂在身侧，胸口微微起伏。他看着禾晏嘴角的血迹，眼神里闪过一丝复杂，却很快被冷硬取代。“不自量力。”语气里带着压抑的怒火。
禾晏咳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气来。她推开何黎的手，抬头看向肖珏，脸上非但没有恼怒，反而笑了起来，只是那笑容里带着点狼狈：“都督好功夫。”
她撑着地面慢慢站起来，胸口的疼让她皱了皱眉，却依旧挺直了脊背：“不过，这点伤还打不倒我。”她捡起地上的长矛，矛尖指向肖钰，“再来。”
何黎急得拉住她的衣袖：“禾晏，别打了！我们不打了！”
禾晏拍了拍她的手背，示意她放心，目光依旧锁着肖珏：“都督不敢了吗？
肖珏看着她眼里的倔强，像看到了当年初上战场的自己。他冷哼一声：“有何不敢？”
“那就好。”禾晏的眼睛亮了起来，“若是我赢了，便向都督讨个彩头，我想拜都督为师，学那套枪法，不知都督肯不肯？”
肖珏挑眉，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就凭你？”他握紧长矛，“得看你有没有这个资格。”
话音未落，他已经再次欺近。这次肖珏用了真功夫，长矛带起的风刮得人脸颊生疼，招招都往要害处去。禾晏却像是被逼出了潜力，竟渐渐稳住了阵脚。
场中局势渐渐变化，禾晏不再一味防守，开始主动反击。她利用自己身形灵活的优势，总在肖钰招式将尽未尽时，从刁钻的角度刺出一枪。肖珏显然有些意外，眉头皱得更紧，手上的力道也加重了几分。
突然，禾晏一个旋身，避开肖珏横扫的长矛，借着旋转的力道，长矛直指他的面门。肖钰急忙后仰，两人的距离瞬间缩到极近，禾晏的鼻尖差点撞上他的下巴，她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松木香，还能看见他睫毛上沾着的细小尘土。
肖珏显然没料到她会这么大胆，瞳孔猛地收缩，下意识地后退了一大步，连长矛都差点脱手。
“我赢了！”禾晏收剑站定，胸口剧烈起伏，脸上却笑开了花，“都督，你输了！
何黎也跟着跳起来，激动地拍手：“赢了！禾晏赢了！”她跑到禾晏身边，仰头看向肖珏，眼睛亮晶晶的，“肖珏哥哥，你可不能说话不算数哦！”
肖珏站在原地，看着禾晏脸上的笑容，又看了看何黎期待的眼神，喉结动了动。他刚才确实是后退了，按规矩，的确是输了。
禾晏往前递了递长矛，矛尖朝下，姿态放得极低：“弟子禾晏，拜见师父。”
肖珏沉默了片刻，终于收起长矛，转身往军营走去：“每日亥时，在此处等我。”他的声音依旧冷硬，却没再拒绝，“先从扎马步练起，连枪都握不稳，还想学枪法？”
肖珏走后，何黎才敢小心翼翼地碰禾晏的胸口：“真的不疼了吗？刚才他那一掌好重……”
禾晏笑着揉了揉她的头发：“没事，皮外伤而已。”她捡起地上的帕子，擦了擦嘴角的血迹，“再说，为了学肖珏的枪法，受这点伤算什么？”
何黎还是不放心，拉着她往屋里走：“我去拿药箱，得好好擦药才行。”她回头看了看空荡荡的附近，月光洒在地上，像铺了层霜，“不过，姐姐，你刚才说喜欢我……肖珏哥哥好像真的生气了。”
禾晏的脚步顿了顿，脸上闪过一丝狡黠：“生气才好，越生气，越不会怀疑别的。”她凑近何黎，压低声音，“你以为我真的想拜他为师？我是想看看，能让我们家阿黎偷偷惦记的人，到底有几分能耐。”
何黎的脸“腾”地红了，伸手去捂她的嘴：“胡说什么！”
禾晏笑着躲开，眼里的光在灯影里流转：“而且，肖珏的枪法确实厉害，学会了，以后就能更好地护着你了。”她捏了捏何黎的脸颊，“以后谁敢欺负你，姐姐就用他教的枪法，把那人挑到天上去。”
何黎看着姐姐眼里的认真，心里又暖又酸。她知道，禾晏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她，从温泉边把她推上去，到此刻故意激怒肖珏，都是为了护着她周全。
“那你也要答应我，不许再受伤了。”何黎拉着她的手，轻轻晃了晃。
“好。”禾晏笑着点头，“不过，明天亥时，你要不要来看看？看你姐姐怎么把你肖珏哥哥的本事，一点点学过来。”
何黎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她确实想再看看，月光下，那个冷硬的将军教姐姐练枪的样子，会不会有不一样的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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