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楚昭立于帐前,腰间玉带在苍茫天色里泛着温润的光,他刚宣读完那道关于嘉奖九旗营之功的圣旨,指尖还残留着明黄卷轴的冰凉触感。
“肖都督,”楚昭将圣旨递还给身旁的亲卫,唇角噙着惯有的温雅笑意,目光扫过帐外肃立的将士,“圣恩浩荡,还望都督再接再厉。”
肖珏一身玄甲未卸,肩上落着层薄雪,闻言只淡淡颔首:“分内之事。飞奴,”他扬声唤道,帐侧立刻转出个身形精悍的黑衣卫,“带楚大人去西帐安置,备好炭火与热茶。”
飞奴拱手应是,正要引着楚昭动身,却见这位巡察使慢悠悠地晃了晃手中的折扇。“不急,”楚昭的目光越过肖珏肩头,望向营地深处,语气带着几分探寻,“我记得有位旧友也在此地,许久未见,倒想先去叙叙旧。”
肖珏的眉峰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他自然知道楚昭说的是谁。楚昭在宴会时,何黎向楚昭行了行礼,得知楚昭名字后,那姑娘脸上瞬间炸开的惊讶与慌张,像被风吹起的火星子,明晃晃地落在他眼里。
“何姑娘此刻应在禾晏帐中。”肖珏的声音听不出情绪,“飞奴,你先去备着炭火。”
飞奴识趣地退下。楚昭笑意更深了些,拢了拢身上的狐裘:“那就有劳都督指个方向了。”
肖珏抬手往东侧的营帐区指了指,看着楚昭的身影消失在雪幕里,才转身进了自己的中军帐。炭盆里的火正旺,映得他侧脸明暗交错,指尖在桌案上轻轻敲击着,不知在想些什么。
而此时的禾晏帐中,正弥漫着一股淡淡的酒气。
禾晏半倚在榻上,手里捧着个粗陶酒杯,目光清亮地看着对面的楚昭。何黎坐在一旁,手里的酒盏被她转得不停,脸上泛着酒后的红晕。帐角的炭盆烧得正旺,将三人的影子投在帆布上,忽明忽暗。
“楚大人突然来军营,倒是让我有些意外。”何黎抿了口酒,试图让语气听起来自然些,“京里……一切都好?”
楚昭放下酒杯,指尖摩挲着杯沿:“托福,还算安稳。倒是何二小姐,”他话锋一转,目光落在何黎身上,带着几分审视,“在这军营里待着,还习惯吗?”
何黎心里咯噔一下,面上却笑得坦荡:“此一时彼一时嘛。我哥哥是飞鸿将军,我身为何家女,总不能太娇弱。”她说着挺了挺胸,像是在证明自己的话。
禾晏在一旁轻轻“哦”了一声,端起酒杯敬了楚昭一下:“楚大人久居京城,想必对飞鸿将军很是了解?我常听何姑娘提起,心里也敬佩得紧。”
楚昭端着酒杯的手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疑惑。何黎是何如非的妹妹,这在京中是公开的事,可这禾晏却偏偏提起“飞鸿将军”。他不动声色地打量着禾晏,见对方神色坦然,便摇了摇头:“惭愧,在下虽在京城,却与飞鸿将军素未谋面,倒是听过些他的传说。”
何黎悄悄松了口气,赶紧岔开话题:“楚大人,京里最近有没有什么奇闻异事?我和阿晏在这军营里待久了,都快忘了京城是什么样子了。”
楚昭的眉峰微不可察地蹙了起来。奇闻异事?这两个人一个打听失踪的飞鸿将军,一个打听京中琐事,听起来像是寻常好奇,可偏偏撞在一起,倒像是在试探什么。他放下酒杯,语气平淡:“京里一如既往,倒是没什么新鲜事。”
何黎还想再问,帐帘突然被人掀开,程鲤素的声音紧跟着响起:“何姑娘!我可算找着你……”
话没说完,他就看见帐中坐着的楚昭,后半句话卡在喉咙里,脸色瞬间变得古怪。“楚……楚大人?”
楚昭抬眸看他,笑意温吞:“程小公子,别来无恙?”
程鲤素心里把这位“祸水”骂了八百遍,面上却只能挤出笑容:“托福,托福。”他转头看向何黎,眼神里满是“你怎么跟他混在一起”的焦急,却又不好明说,只能干巴巴地站在那里。
禾晏看出他的窘迫,笑着打圆场:“程公子是来找何黎的?”
程鲤素连忙点头:“是……是找何姑娘问些药草的事。”
……
帐外
“何姑娘,你听我说,”程鲤素急得鼻尖都冒了汗,尽管天冷,他额角还是沁出层薄汗,“方才我去找舅舅,知道楚昭那厮找你们喝酒叙旧,就觉得不对劲。他那人最是擅长旁敲侧击,你性子直,万一被他套出话来可怎么办?”
何黎被他说得心里发慌,攥着围巾的手指紧了紧:“那……那现在怎么办?我已经跟他说了几句话了,会不会已经露了破绽?”
“不好说。”程鲤素皱着眉,目光扫过远处亮着灯的中军帐,“你先去舅舅帐里躲躲,就说找他有事。我去帐里看看楚昭走了没,顺便把禾晏那边的药箱整理好,免得他起疑。我随后就到,记住,见了舅舅别慌,就当是寻常事。”
何黎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雪粒子打在脸上有些疼,她拢了拢身上的披风,踩着厚厚的积雪往肖钰的中军帐走去。脚下的雪被踩得咯吱作响,每一步都像是踩在紧绷的弦上,她能听见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混杂着风穿过营帐缝隙的呜咽声。
帐帘上挂着的铜铃被她碰得叮当作响,何黎定了定神,掀帘走了进去。
肖珏正坐在木椅上,手里捏着一卷兵书,烛火在他侧脸投下淡淡的阴影,将下颌线勾勒得愈发清晰。听见动静,他抬眸看来,目光落在她冻得发红的鼻尖上,书页翻过的手指顿了顿。
“怎么不继续和你那位楚昭大人喝酒了?”他的声音里听不出情绪,像是随口一问,可尾音里那点似有若无的嘲弄,却让何黎莫名有些心虚。
她本想按照程鲤素教的话说些场面话,可不知怎的,方才被楚昭追问时强压下去的慌乱,此刻撞上肖珏沉静的目光,忽然就涌了上来。喉咙里像是堵着团棉花,干得发疼,她几乎是下意识地朝着他跑了过去,带着一身寒气扑到他面前,声音发哑:“我好渴。”
肖珏显然没料到她会突然靠近,兵书从膝头滑落,“啪”地掉在地上。他抬眸时,正撞见何黎眼底未散的慌张,像只受惊的小鹿。没等他反应过来,就见她往前踉跄了半步,似乎是站不稳,手臂一伸,竟直接环住了他的腰。
隔着层玄色锦袍,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腰间紧实的线条,还有身下椅子轻微的晃动。何黎自己也僵住了,脑子里一片空白,只知道手底下的布料触感温热,带着淡淡的松木香,让她莫名觉得安稳。
肖珏的身体瞬间绷紧,垂在身侧的手指蜷了蜷,烛火在他眼底跳跃,映出几分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无措。他定了定神,才想起她方才说的“渴”,哑着嗓子道:“别动。”
说着,他腾出一只手,越过她的肩头去够桌案上的茶壶。壶身尚温,想来是刚沏好没多久的。他倒了杯热茶,小心地避开她环着自己的手臂,将茶杯递到她唇边:“慢点喝。”
温热的茶水滑过喉咙,何黎这才像是回过神来,脸颊“腾”地一下烧了起来。她这才意识到自己此刻的姿势有多不妥……整个人几乎半趴在肖珏腿边,手臂还紧紧缠着他的腰,鼻尖几乎要碰到他的衣襟。
正想松开手退开,帐帘突然被人猛地掀开,程鲤素的大嗓门闯了进来:“舅舅!我把药箱……”
话音戛然而止。

程鲤素僵在原地,看着帐内那一幕——何黎半弯着腰,双臂牢牢环着肖珏的腰,脸颊贴着对方的衣襟,而他那位素来清冷寡言的舅舅,正端着茶杯,目光落在何黎发顶,侧脸的线条柔和得不像话。
这姿势……也太暧昧了
程鲤素感觉自己的世界观受到了冲击,张了张嘴,半天没说出话来。
何黎被这动静吓得浑身一颤,猛地松开手往后退,却忘了脚下是厚厚的地毯,一不留神绊倒了椅腿,惊呼一声就要往后倒。
肖珏眼疾手快,伸手揽住她的腰将人稳住,眉头蹙起看向门口:“慌慌张张的,成何体统。”
程鲤素这才回过神,指着他们俩,结结巴巴道:“你……你们……”
何黎的脸颊泛着一层奇异的红晕,她忽然眨了眨眼,眼神有些发直,像是透过肖珏看到了别人,口中清晰地吐出两个字:“爹!”
肖珏猛地看向何黎的眼神里满是错愕与无措。这声“爹”喊得又轻又软,带着几分依赖,像根羽毛轻轻搔过心尖,却又让他浑身一僵。“我不是你爹。”他的声音有些发紧,下意识地往后挪了挪身子,拉开些距离。
门口刚要迈出去的程鲤素听到这话,又退了回来,抱着胳膊靠在门框上,笑得不怀好意:“舅舅,当爹的感觉怎么样?何黎这么乖巧的女儿,打着灯笼都难找呢。”
何黎皱起眉头,像是没听清肖珏的话,只盯着他,眼神里带着点委屈和固执:“不让我喊爹,是因为……你不会背《为德篇》吗?”
肖珏一怔没料到她会说出这话,更不知道这《为德篇》是什么名堂。他下意识地又往后退了退,何黎却像是被刺激到了,猛地扑上前,一把抱住他的胳膊,脸颊贴在他的衣袖上,声音带着哭腔:“爹,我会背的。你别躲我。”
程鲤素看得目瞪口呆,悄悄往后退了几步,找了把离得最近的椅子坐下,还不忘给自己倒了杯茶,一副看好戏的模样:“啧啧,越来越刺激了。这展开,我可没料到。”

何黎像是没听见他的话,仰起脸看着肖珏,眼神亮晶晶的,带着邀功般的急切,开始一字一句地背诵起来:“君子为德,以至诚。以至义,以至情。修心先修德,以德明心,心明而后立其志……”她的声音清脆,带着几分孩童般的认真,尽管带着酒意,吐字却异常清晰。
背了几句,她停下来,期待地看着肖珏,眼睛弯成了月牙:“怎么样,爹?我背得好吗?先生说我是同窗里背得最熟的。”

程鲤素在一旁“噗嗤”笑出了声,放下茶杯鼓掌:“厉害厉害!见过把舅舅当夫君的,把舅舅当爹的,我还是头一回见。不过说真的,舅舅,你这‘小女儿’背得确实不错,字正腔圆的。”
肖珏的脸色沉了沉,冷冷地扫了程鲤素一眼:“闭嘴。”
何黎却误会了,以为他是在说自己,刚刚亮起的眼神瞬间黯淡下去,嘴角也耷拉下来,声音带着浓浓的委屈:“爹……是让我闭嘴吗?是我背得还不够好吗?”她的眼眶迅速红了,晶莹的泪珠在里面打着转,眼看就要掉下来。
“我不是你爹。”肖珏耐着性子重复了一遍,语气里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无奈。他从未跟女子这样周旋过,更何况是此刻明显醉意上头、认错人的何黎。
这句话像是彻底击溃了何黎的防线,眼泪“啪嗒”一声掉了下来,顺着脸颊滚进衣领里。她拽着肖珏的衣袖,哽咽道:“爹,你怎么都不认我了……我很努力的,真的……先生教的功课我都背了,姐姐交代的事我也做了,我从来没有给家里丢过脸……”
她的哭声不大,却带着一种让人心头发紧的委屈,像是积攒了许久的情绪在此刻骤然爆发。肖珏看着她通红的眼眶,到了嘴边的话突然说不出口了,只觉得手忙脚乱。
程鲤素也收起了玩笑的神色,站起身,轻轻叹了口气:“看来何妹妹在家的时候,她爹定是对她严厉至极。不然也不会喝醉了酒,还想着要得到父亲的夸赞。”他看向肖钰,语气认真了些,“要我说,就夸夸她嘛,怀瑾。她背得确实好,最好……再给点奖励。小孩子不都这样,得到夸奖就开心了。”
“奖励?”何黎听到这两个字,哭声猛地停住,眼泪还挂在睫毛上,却眨了眨眼,眼神瞬间亮了起来,像是被点燃的星火。她看向肖珏,小心翼翼地问:“爹,奖励?别的同窗收到夸赞后都有奖励……我有吗?”
肖珏看着她这副模样,心里又软又无奈,只能顺着她的话问道:“你想要什么奖励?”
何黎的目光在他身上转了一圈,像是在认真挑选。忽然,她的视线落在了肖珏腰间:那里挂着一枚玉佩,上面雕刻着繁复的云纹,边角被摩挲得光滑温润,一看便知是常年佩戴的物件。她眼睛一亮,伸手就往他腰间摸去,一把将玉佩扯了下来,紧紧攥在手里。
“这个!”她举着玉佩,笑得眉眼弯弯,像是得到了最珍贵的宝贝。
肖珏脸色一变,那玉佩是他母亲留给他的,平日里视若珍宝,从不离身。“这个不行,”他伸手想去拿,“给我。”
何黎却像是被吓到了,猛地站起身往后跑,躲到了程鲤素刚才坐的椅子后面,紧紧攥着玉佩,警惕地看着他:“不给!这是我的奖励!”
程鲤素在一旁看得直咋舌,拉了拉肖珏的胳膊:“舅舅,你那么凶干什么?别吓到何妹妹。”他又看了看何黎手里的玉佩,咂咂嘴,“不过话又说回来,她挺有眼光啊,一眼就挑到你最宝贵的东西。这玉佩,你可是连我碰一下都舍不得。”
肖珏没理会他,只是盯着躲在椅子后的何黎。她正小心翼翼地把玩着那枚玉佩,手指轻轻拂过上面的纹路,眼神专注又满足,像是得到了全世界。烛火的光落在她脸上,柔和了她的轮廓,让她看起来像个偷到糖的孩子。
肖珏的脸色慢慢缓和下来,心里的那点不悦渐渐被无奈取代。他看着程鲤素,冷冷道:“热闹看完了吗?”
程鲤素识趣地耸耸肩,走到何黎身边,蹲下身问道:“何妹妹,你喜欢这个玉佩吗?”
何黎用力点头,把玉佩捂在胸口,像是怕被人抢走:“喜欢!好看!”
程鲤素又眼珠一转,带着点促狭的笑意问:“那你喜欢楚昭吗?就是刚才跟你喝酒的那位楚大人。”
何黎愣了愣,眨巴着眼睛,似乎没明白“喜欢”在这里是什么意思,只是摇了摇头:“楚大人……很厉害,但我不喜欢他看我的眼神。”

程鲤素哈哈大笑,又凑近了些,压低声音问:“那你喜欢肖珏吗?就是你刚才喊爹的这位。”
“程鲤素!”肖珏的声音陡然变冷,带着警告的意味。
程鲤素吓了一跳,连忙站起身,拍了拍衣服:“得得得,我闭嘴,我走还不行吗?你们父女……啊不,你们慢慢聊。”他一边说一边往门口退,走到帐帘边时,还不忘回头冲肖珏挤了挤眼睛,然后飞快地掀帘跑了。
帐内再次安静下来,只剩下烛火燃烧的噼啪声。何黎攥着玉佩,看着肖珏,刚才被程鲤素打断的情绪似乎又涌了上来。她慢慢站起身,脚步有些虚浮地走到肖珏面前,然后轻轻抓住他的衣袖,头低着,声音细若蚊蚋,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颤抖:“喜欢……”
肖珏一愣,没反应过来她在说什么。
何黎却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身体一软,往他身上倒去。肖钰眼疾手快,伸手扶住她,才发现她已经闭上了眼睛,呼吸均匀竟是睡着了。
她的脸颊还带着未褪的红晕,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一滴未干的泪珠,嘴角却微微上扬,像是做了什么美梦。手里还紧紧攥着那枚玉佩
肖珏低头看着靠在自己怀里熟睡的何黎,心里五味杂陈。他轻轻叹了口气,小心翼翼地将她打横抱起,往内帐的床榻走去。动作轻柔得像是在呵护一件稀世珍宝。
将她放在床上盖好被子后,他才发现,那枚玉佩还被她紧紧攥在手里,怎么也掰不开,肖珏无奈,只能任由她握着。
他坐在床边,看着她恬静的睡颜,烛火在她脸上投下淡淡的光影。帐外的风雪不知何时停了,月光透过窗棂照进来,落在她的发间。
肖珏伸出手,轻轻拂去她脸颊上的一缕碎发,指尖触到她温热的皮肤,心里忽然泛起一阵异样的涟漪。他低声呢喃,像是在对自己说,又像是在对熟睡的她:“真是……胡闹。”
可那双看着她的眼睛里,却盛满了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