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降那日,京城落了场薄雪。姜长宁在窗下煮茶,看白气氤氲着漫过窗棂,将窗外那丛翠竹晕成了淡墨画。案上摊着幅未完成的《寒江独钓图》,墨色已干,独独缺了钓翁的蓑衣,总觉得少了点风骨。
"小姐,靖安侯送了些冬笋来。"青禾抱着个竹篮进来,篮子里的冬笋裹着湿泥,带着股清冽的土气,"说是今早刚从京郊挖的,让厨房给您做油焖笋。"
姜长宁执画笔的手顿了顿。她与谢宴相识,便是因这竹与笋。去年清明,她随父亲去潭柘寺上香,在竹林里迷了路,正撞见谢宴带着亲兵巡山。他穿着玄色劲装,腰间佩着剑,见她裙角勾在竹枝上,竟亲自上前替她解开,指尖触到她的裙料时,像有片竹叶轻轻扫过,微痒又心慌。
"姜小姐怎会独自在此?"他认得她,声音比山风还清冽些。她后来才知,这位年轻的侯爷不仅是沙场猛将,还极爱竹,潭柘寺这片竹林,是他常来的地方。
那日他送她下山,一路踩着新冒头的竹笋,他总在她要落脚处,先用剑鞘拨开丛生的枝桠。"这时候的笋最嫩,"他忽然道,"用油焖着吃,能鲜掉舌头。"
如今想来,那时他说的,原是早就记在了心上。
午后雪停了,谢宴竟亲自来了。他换了身常服,青灰色锦袍上沾着些雪渍,见她在作画,便立在案旁静静看,目光落在那幅《寒江独钓图》上:"钓翁的蓑衣,该用枯笔皴擦才好。"
姜长宁有些惊讶。他是武将,竟也懂画?她取过狼毫,按他说的用枯笔添了几笔,那蓑衣果然显出粗糙的纹理,带着风雪吹打的沧桑。"侯爷也懂画?"
"幼时曾跟着先生学过几年,"他指尖轻点画中江面,"这里该留道白,像结冰的水面映着天光。"
她依言留白,画面顿时通透起来。青禾端来刚做好的油焖笋,谢宴取过筷子尝了口,眉头微展:"比军中厨子做得细致。"
姜长宁想起他军中的日子,定是吃惯了粗茶淡饭,忽然道:"若是不嫌弃,侯爷日后可常来......尝尝厨子的手艺。"话一出口,脸颊便热了,忙低头用茶盏挡住。
谢宴低笑出声,笑声像落进湖面的雪,轻得很,却荡起圈圈涟漪:"那便叨扰了。"
自那以后,谢宴来得勤了。有时是带些新得的奇石,说"配你的画案正好";有时是送几竿新竹,让匠人做成笔架;更多时候,是在她作画时静静站着,不说太多话,却总能在她卡壳时,点出关键处。
她画《松风图》,他说"松针该带些飞白,才像被风吹动";她临《兰亭序》,他说"这个'之'字的捺脚,该再舒展些";她染《群芳谱》,他竟能说出每种花的花期,"山茶该深些,腊月开的花,总要带点傲气"。
元宵灯节,京中放花灯。姜长宁跟着家人逛灯市,忽见前面围了群人,挤进去看,竟是谢宴在写灯谜。他握着支大笔,在红灯笼上题字,笔锋刚劲,带着股沙场的锐气。有人猜中了他的谜,他便取下笼中的小礼物——竟是支竹制的笔,笔杆上刻着细密的竹节纹。
"谢侯爷的灯谜,倒像在考较学问。"姜长宁站在人群后轻笑。他闻声回头,目光穿过攒动的人头落在她身上,像找到了归处的箭:"姜小姐若来猜,定能中。"
他取下盏未被猜中的灯笼递给她,上面写着"竹影扫阶尘不动"。姜长宁略一思忖,笑道:"是'静'字?"
谢宴眼中闪过赞许,从袖中取出支竹笛:"这是奖品。"笛身是湘妃竹做的,带着淡淡的紫斑,像泪痕。
回去的路上,姜长宁握着那支竹笛,指尖抚过竹节。青禾在旁笑道:"小姐没发现吗?侯爷送的东西,不是竹就是石,都透着股清正气。"
她愣了愣,想起他送的竹笔、竹砚、竹制镇纸,忽然明白,他送的哪里是物件,原是将自己的性子,一点点递到了她面前。
开春时,北境战事再起,谢宴奉旨出征。临行前,他来太傅府辞行,恰逢姜长宁在画《出征图》。画上的将军骑着黑马,披风被风吹得猎猎作响,正是他的模样。
"等我回来,"他站在画前,声音低沉,"给我画张全身像,要带着军功章的。"
她点头,将一幅早已备好的《墨竹图》递给他:"路上看,能静气。"画中竹枝挺拔,竹叶带着朝露,是她画了三夜才成的。
谢宴接过画,珍重地卷好:"我把它挂在军帐里。"他忽然从怀中取出个竹制的香囊,里面装着晒干的竹叶,"这是潭柘寺那片竹林的叶,戴着......安心。"
他走后,姜长宁每日都画竹。有时是雨竹,枝叶低垂却风骨不减;有时是雪竹,压着厚雪却不肯弯折;有时是风竹,看似凌乱却根节稳固。画着画着,便懂了他为何爱竹——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
三月后,捷报传来。谢宴大败敌军,班师回朝。姜长宁站在城楼上等他,见他骑着白马而来,盔甲上还沾着风尘,望见她时,竟在马上微微颔首,像怕惊扰了什么。
他入宫复命后,第一时间来了太傅府。身上的盔甲还没卸,带着沙场的气息,却先从怀中取出个东西递给她——是枚用战旗布料做的荷包,里面装着北境的细沙。"那里的风沙大,"他声音微哑,"却也能种活竹子,我让人试了。"
姜长宁接过荷包,指尖触到他掌心的茧,忽然落下泪来。他慌忙用袖口替她擦泪,动作笨拙得很:"怎么哭了?我这不是回来了吗?"
"我给你画全身像吧,"她哽咽道,"现在就画。"
他果然穿着带军功章的朝服,坐在画案前。阳光透过窗棂落在他身上,将他的影子投在墙上,像株沉默却可靠的竹。姜长宁握着笔,忽然觉得,那幅迟迟未完成的《寒江独钓图》,终于找到了最合心意的钓翁——不是别人,正是眼前这个人。
后来京中都说,太傅府的贵女,嫁给了像竹一样的将军。有人见他们在庭院里种竹,谢宴扶着姜长宁的手,一起将竹苗埋进土里,竹影落在他们交握的手上,安静得像首诗。
原来最好的缘分,就像竹影扫阶,看似无声无息,却早已在心底落了根,发了芽,长成了一片可以依靠的浓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