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至的风裹着荷香穿过京城的护城河畔。姜长宁坐在画舫里，看青禾将一盏盏莲花灯放入水中，烛火在碧波上摇摇晃晃，像撒了满河的碎星。她今日穿了件藕荷色罗裙，裙摆绣着银线暗花，随着船身轻晃，衣袂拂过船舷，惊起几尾红鲤。
"小姐，那不是靖安侯的船吗？"青禾指着不远处的乌木画舫，船头立着个玄色身影，正凭栏望过来。姜长宁心头一跳，指尖无意识地绞着裙角的流苏——是谢宴。
这是他们本月第三次在水边相遇。头回是暮春的曲江池，她随女眷们踏青，不慎将绣着兰草的帕子掉进水里，正懊恼时，谢宴的船恰好经过，他亲自撑着长篙捞起帕子，递过来时，指尖带着水的凉意："姜小姐的绣活，连鱼儿都喜欢。"
第二回是在城西的玉泉池，他陪着老将军们垂钓，见她在岸边喂锦鲤，便将刚钓的一尾金鲤送给她："这鱼通灵性，配得上太傅府的池子。"他说话时，阳光落在他睫毛上，投下浅浅的阴影，竟比池中的波光还要动人。
谢宴的船渐渐靠过来，他站在船头拱手："姜小姐也来放灯？"晚风掀起他的衣袍，带着淡淡的松脂香，与满塘的荷香混在一起，清冽又温润。
"谢侯爷也是？"姜长宁抬头望他，见他手中提着盏六角灯，灯面上画着株墨兰，笔锋苍劲，是他惯有的风格。她知道他素来不爱这些女儿家的景致，今日却特意来放灯，想必是有缘故。
"母亲身子不适，来替她许个愿。"他说着，将莲花灯放入水中，目光追随着灯影，"许她早日安康。"
画舫并着行，两船的船舷几乎相触。姜长宁看着他专注的侧脸，忽然想起上月在祖母寿宴上，他替长辈挡酒，一杯接一杯，却始终挺直着脊背，唯有在转身时，悄悄用袖口擦了擦唇角——原来再刚毅的人，也有藏起来的温柔。
"听闻侯爷近日在练水战？"她想起兄长说的，朝廷有意让谢宴掌管水师，"这护城河的水，可比北境的江水温柔多了。"
他低笑出声，笑声像落在荷叶上的雨珠："水战练的是胆气，与水的温柔无关。"忽然从袖中取出支玉簪，簪头雕着朵含苞的莲花，"前日在西市见的，觉得配你今日的衣裳。"
玉簪是羊脂白玉做的，被他体温焐得温热。姜长宁接过时，指尖触到他的，像有电流窜过，慌忙缩回手，耳尖却红了："多谢侯爷。"
船行至荷塘深处，荷叶密密层层，几乎遮住了天光。谢宴忽然道："这里的莲子熟了，我替你摘些？"不等她应，便俯身折了片大荷叶，伸手探进叶隙，摘了串饱满的莲蓬。
他递过来时，莲子上还带着露水。姜长宁剥了颗放进嘴里，清甜的滋味在舌尖散开，像极了此刻的心情。"侯爷怎知莲子熟了？"
"幼时在江南住过，跟着渔民采过莲。"他望着满塘荷叶，"那时觉得采莲船摇摇晃晃，总怕掉进水里，如今倒觉得，这水上的日子，比岸上自在。"
姜长宁想起他十五岁从军，在北境风沙里摸爬滚打，忽然明白他说的"自在"是什么——是卸下盔甲后的片刻松弛，是不必时刻紧绷的从容。
放完灯回城时，已是月上中天。谢宴亲自撑篙送她到岸边，月光洒在他身上，将影子拉得很长。"明日我要去江南巡查水师，"他忽然道，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散，"大约要去三个月。"
姜长宁的心猛地一沉，却只轻声道："一路顺风。"
他从船舱里取出个锦盒："这是江南的新茶，等我回来，泡给你喝。"锦盒里还压着张纸条，上面画着艘小小的兰舟，舟上坐着个女子，正望着满塘荷花——是她的模样。
谢宴走后，姜长宁每日都去护城河边散步，看荷叶从青翠变成深绿，看荷花从含苞到盛放，再到结出莲蓬。她将他送的莲蓬晒干，把莲子一颗颗收好，竟攒了满满一罐。
七夕那日，她收到谢宴从江南寄来的信，信里说江南的荷塘比京城的大得多，莲子也更甜，还说他学会了采莲歌，等回来唱给她听。信纸背面，画着朵盛开的荷花，旁边写着行小字："莲心虽苦，回甘却长。"
她忽然懂了，他说的哪里是莲子，分明是他们之间的情意——初见时的客气疏离是苦，相处时的点滴温柔是回甘，耐得住等待，才能品出最绵长的滋味。
重阳前夕，谢宴终于归来。他风尘仆仆地赶到太傅府，身上还带着江南的水汽，见她在庭院里晒莲子，便从行囊里取出个荷叶包："给你带的江南特产。"
打开一看，是些饱满的菱角，还带着新鲜的泥土。"在江南采菱时，总想起你剥莲子的样子。"他笑着说，眼底的红血丝里藏着掩不住的思念。
姜长宁看着他，忽然从袖中取出个香囊，里面装着晒干的荷叶："这是你走后，我在护城河边摘的，想着......能让你闻到些京城的味道。"
谢宴接过香囊，放在鼻尖轻嗅，忽然单膝跪地，从怀中取出枚玉佩，上面刻着并蒂莲："长宁，我在江南的月老庙许了愿，"他声音微哑，目光灼灼，"愿余生的每一个夏天，都能陪你看莲、采菱、放灯。你愿不愿意......"
她未等他说完，已含泪点头。秋风拂过庭院，带来远处的桂花香，像极了那个夏夜的荷香，温柔得让人沉醉。
后来京中人人都说，靖安侯与太傅千金的婚事，是从水上结下的缘分。有人见他们在江南的采莲船上，他撑篙，她剥莲，笑声随着水波荡开，连时光都变得慢悠悠的。
姜长宁坐在窗前，看着那罐莲子，忽然明白，最好的缘分从来都不怕等待，就像这兰舟载梦，穿过重重莲塘，终会抵达心之所向的地方。而那些藏在荷叶间的心事，那些浸在月光里的温柔，早已随着流水，汇入了岁月的长河，酿成了最清甜的回甘。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