处暑过后,京城的秋意便浓了。姜长宁坐在临窗的梨花木桌前烹茶,银壶里的泉水咕嘟作响,腾起的白气漫过案上的《茶经》,将书页上的墨字晕成了浅灰。她今日用的是去年的雨前龙井,茶叶在水中舒展的模样,像极了江南初春的新柳。
"小姐,靖安侯送了些云岫茶来。"青禾捧着个锡罐进来,罐子上贴着张素笺,是谢宴的字迹:"此茶产自云雾山,需用雪水烹煮方得真味。"姜长宁指尖抚过那行字,想起他前几日去西山练兵,回来时靴底还沾着未化的雪,想来这茶是特意从山里寻来的。
她与谢宴相识,恰是因一杯茶。去年冬至,皇家在玉泉山设围炉宴,她随父亲列席,席间因畏寒频频蹙眉。谢宴当时坐在对面,见她捧着热茶却总不喝,便低声道:"这茶性凉,换杯熟普吧。"说着便让人取来自己的茶盏,里面是刚沏好的熟普,茶汤红浓,带着温润的暖意。
他那时刚从北境立功归来,脸上还有未褪尽的风霜,递茶时的动作却格外轻柔。姜长宁接过茶盏,指尖触到他的,像被炭火轻轻烫了下,慌忙低下头,茶盏里的热气模糊了视线,却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心跳。
"谢将军也爱茶?"她轻声问,目光落在他腰间的玉佩上,那玉佩被茶水浸得愈发温润。
"幼时在江南住过几年,跟着祖母学过烹茶。"他望着窗外的飞雪,"北境风沙大,难得有这样的闲情。"
自那以后,谢宴常借送茶的由头来府中。有时是带些新得的茶具,说"这紫砂壶养茶最好";有时是送些罕见的茶叶,说"边关的友人寄来的,想着你或许爱喝";更多时候,是坐在她对面看她烹茶,不说太多话,却总在水沸时先一步提壶,在她烫到手时递过干净的帕子。
这日午后,谢宴又来了。他穿着件青灰色常服,肩上落着些雪籽,见姜长宁在煮雪水,便笑道:"正好,我带了套新得的白瓷茶具。"说着从袖中取出个锦盒,里面的茶具莹白如玉,盏底还印着朵小小的梅花。
"这是景德镇的贡品,据说胎薄如纸。"他拿起茶盏对着光看,"用来泡云岫茶,最能显出茶汤的清透。"
姜长宁依言用雪水烹茶,云岫茶在白瓷盏中舒展,茶汤碧清,带着淡淡的兰花香。谢宴接过茶盏浅啜一口,眼底泛起笑意:"比在军中用粗瓷碗喝的,不知好多少倍。"
"将军在军中也喝茶?"她好奇问道。
"偶尔会煮些砖茶,解解乏。"他望着案上的茶碾,"只是没这般讲究,能解渴便好。"
姜长宁忽然想起他在边关的日子,定是喝惯了粗茶淡饭,心里微微发酸,便取来自己珍藏的茶饼:"这是陈年的普洱,性温,适合在军中煮着喝。"
他接过茶饼,用指尖捻了点放在鼻尖轻嗅:"多谢。"忽然从袖中取出支木簪,簪头雕着个小小的茶芽,"这是用西山的桃木刻的,不算精致,却带着松脂香。"
木簪上还沾着淡淡的雪气,姜长宁接过时,见他指尖有细密的伤口,想来是刻簪时不小心划到的。"将军的手......"
"小伤,不碍事。"他将手藏到袖中,语气平淡得像在说别人的事,"明日我要去边关巡查,大约要去一个月。"
姜长宁的心猛地一沉,却只轻声道:"一路保重。"她取来自己的茶经,在扉页上题了句"长安雪暖,待君归饮",然后将书递给他:"路上解闷用。"
谢宴接过书,珍重地放进怀里:"等我回来,带你去西山看雪,那里的雪水,比玉泉山的更清冽。"
他走后,姜长宁每日都煮云岫茶,用他送的白瓷茶具,茶汤的清透里,总觉得少了点什么。青禾说:"小姐煮茶时,总在等谁似的。"
一个月后,谢宴归来,带回些边关的特产,还有块罕见的墨玉,说是"做茶碾正好"。他还带回个故事,说在边关的烽火台上煮茶,风卷着雪花落进茶盏,喝起来竟有别样的滋味。
姜长宁听着,忽然从茶柜里取出个茶罐,里面是她新炒的碧螺春:"这是今年的新茶,等开春了,我们一起去江南采茶好不好?"
谢宴望着她,眼底的温柔几乎要溢出来:"好。"他忽然从怀中取出枚玉佩,上面刻着并蒂莲,"我在边关的月老庙许了愿,"他声音微哑,"愿余生的每一个春夏秋冬,都能与你共饮一杯茶。你愿不愿意......"
姜长宁未等他说完,已含泪点头。窗外的雪又下了起来,落在窗棂上簌簌作响,像在为他们喝彩。她忽然想起初见时,他递过来的那杯熟普,想起他送来的云岫茶,想起那个刻着茶芽的木簪。原来有些情意,早已藏在一盏杯茶里,像这云岫茶烟,悄无声息,却早已绕满了画屏。
后来京中人人都说,靖安侯府的将军夫人,有一手好茶艺,能将寻常日子都泡得有滋有味。有人见他们在庭院里一起烹茶,他烧火,她注水,茶香袅袅中,两人相视一笑,连时光都变得慢悠悠的。
原来最好的缘分,就像这杯茶,不必言说,却在每一次注水、每一次出汤里,熬出了最温润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