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室里充斥着松节油和颜料的气味,但掩盖不住那股更深层的、腐败的气息。沈巍背对着沈翊,站在一幅未完成的仿作前,画上是明媚的向日葵,与他周身阴郁的气质格格不入。
沈翊站在门口,没有进去。他刚从外面回来,身上还带着夜的寒意。他知道,该来的总会来。
“进来,把门关上。”沈巍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沈翊照做了。画室的门在身后合拢,隔绝了外面微弱的光线,仿佛也隔绝了所有可能的退路
沈巍缓缓转过身,他那张与沈翊有几分相似、却被岁月与阴暗侵蚀得更加深刻的脸,在惨白的灯光下毫无表情。他上下打量着沈翊,目光像冰冷的解剖刀。
“明天是个好日子。”沈巍开口,语气平淡得像在讨论天气,“你那个小女朋友,木桐,要结婚了。”
沈翊的指尖几不可查地颤了一下,但脸上没有任何波澜。他早已学会在父亲面前隐藏所有真实的情绪
沈巍踱步到他面前,距离近得能闻到他身上陈旧的烟草味。“这五年,你做得‘很好’。”他刻意加重了那两个字的读音,带着浓浓的讽刺,“那些画,那些交易……你很有天赋,儿子,在黑暗里如鱼得水。我早就说过,你和我是同一种人,什么光明,什么艺术,都是狗屁!只有握在手里的,才是真的。”
沈翊沉默着,目光落在父亲身后那幅虚假的向日葵上,金色的花瓣像燃烧的火焰,却温暖不了这房间分毫
“但是,”沈巍的声音陡然转冷,如同寒铁,“你心里还留着一点不该有的东西。那个女心理医生,木桐——她就是你的软肋,你的念想,你通往过去那点可怜光明的唯一退路。”
沈巍伸出手,枯瘦的手指几乎要戳到沈翊的心口:“一个真正的成功者,不能有任何软肋。一点念想,一丝犹豫,都会让你万劫不复。你必须亲手斩断它,才能彻底属于黑暗,再无顾忌,也……再无痛苦。”
沈翊终于抬眸,对上了父亲那双深不见底、毫无光亮的眼睛。他在那里面看不到一丝属于人类的温情,只有疯狂的占有欲和一种要将所有人都拖入地狱的决绝
“所以,明天,”沈巍一字一顿,声音低沉而清晰,如同最终审判的落锤,“在他们的婚礼上,杀了她。”
空气仿佛凝固了。画室里的每一种颜色似乎都在瞬间褪去,只剩下黑白。沈翊感觉自己的心脏在那一瞬间停止了跳动,随即又被一股巨大的、冰冷的力量攥紧,痛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杀了木桐
那个他藏在心底最深处的名字。那个他宁愿自我放逐五年,也不敢去触碰的光。那个他父亲最终选定的,用来完成他“堕落仪式”的祭品
沈巍紧紧盯着他的眼睛,似乎在欣赏他瞳孔深处那无法完全掩饰的震颤与痛苦。“这是最后一课,沈翊。毕业典礼。”他嘴角扯出一个扭曲的、近乎愉悦的弧度,“证明给我看,证明给你自己看——你,是我的儿子。我们,才是一体的。”
沈翊站在那里,像一尊逐渐失去温度的雕塑。画室里只剩下两人压抑的呼吸声,以及那句“杀了她”在空中不断回荡、凝固,最终化作一道无形的、冰冷的枷锁,重重地套在了他的灵魂上。
他没有回答。
但他的沉默,在沈巍看来,已是默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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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礼前夜,木桐独自坐在他们曾经最爱的酒吧角落。明天,她将成为杜城的新娘。所有筹备都已就绪,婚纱、鲜花、请柬……一切都完美得像个谎言。她来到这里,试图与内心最后那点不肯熄灭的执念做最后的告别。
威士忌在杯中晃动,琥珀色的液体映着她无名指上那枚精致的订婚戒指。杜城很好,这五年,是他陪她熬过一个个寻找沈翊无果的深夜,是他接过她心理咨询崩溃时的求助电话。嫁给他,是理智告诉她最正确的选择,也是对她疲惫灵魂的一种慈悲。
可她的心,却像一口枯井
沈翊在酒吧门口停下脚步。
他看着窗边的木桐。暖黄灯光下,她的侧脸依然美好得让他心颤。五年了,她一点都没变。
可他变了。
口袋里那把冰冷的刀提醒着他来的目的。父亲的话在耳边回响:"杀了她,这是最后一课。"
他的手在发抖。
进去吗?进去之后要怎么做?是像无数次梦里那样抱住她,还是完成父亲的命令?
他看见她端起酒杯,无名指上的订婚戒指在灯光下闪烁。那本该是他给她戴上的戒指。
他害怕了。
害怕看见她眼里的恨,更害怕看见她眼里还有爱。
最终,他深吸一口气,推开了门。风铃轻响,她抬起头。
酒吧的门被推开,风铃发出零丁的脆响。
一个身影逆着光站在门口,轮廓熟悉到让她的心脏骤然停跳。木桐猛地抬头,瞳孔在瞬间放大,随即又一点点黯淡下去,归于死水般的平静。
是幻觉吧。酒精催生的,可悲的幻觉。空气仿佛凝固成了琥珀,将他们两人封存在其中。每一秒的沉默,都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彼此的心上。这沉默里,翻滚着五年前不告而别的质问,流淌着三千多个日夜的寻找与等待,浸泡着她因他而生的抑郁苦涩,也埋葬了他身陷黑暗的无奈与罪孽。
所有轰轰烈烈的想象——冲上去给他一个耳光,或是扑进他怀里痛哭——都在这种能将人逼疯的静默里,消弭于无形。
太沉重了。
沉重到任何语言都显得轻浮,任何动作都显得多余
然而,那个身影穿过稀疏的客人,一步步向她走来,最终停在她的桌旁。光线落在他脸上,依旧是那张惊才绝艳的脸,只是褪去了年少时的清朗,蒙上了一层深重的、化不开的阴郁与风霜。
“……沈翊?”她的声音干涩得几乎撕裂。
“好久不见。”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木桐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带着几分醉意的嘲弄:“沈翊,你真就这么记仇?是不是因为我当初离开了你五年,所以这次……你也要离开我五年,才算扯平?”她掰着手指数,“前五年,后五年,整整十年了……”
沈翊没有回答,只是沉默地在她对面坐下,向酒保也要了一杯同样的威士忌。冰块在杯中碰撞,声音清脆得像心碎的前奏。
“恭喜。”他举起杯,目光却并未看她。
“谢谢。”木桐仰头灌下一大口,火辣辣的液体从喉咙烧到心底,“你呢?这五年……好吗?”
沈翊晃着酒杯,嘴角牵起一个极淡的弧度,像是在笑,却比哭更让人难受。“我结婚了。”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她……对我很好。”
一句话,像一把淬了冰的刀,精准地捅进了木桐心里最后一道防线。她所有残存的、不切实际的幻想,在这一刻被彻底碾碎。
“是嘛……”她垂下眼,用力掐着自己的掌心,才能不让声音颤抖,“那……真好。为我们都……过得很好,干杯。”
两人就这样一杯接一杯地喝着,话语寥寥,仿佛所有的对白都已在过去的十年里耗尽。直到沈翊不胜酒力,趴倒在冰冷的桌面上,呼吸变得沉重而均匀。
木桐醉眼朦胧地看着他,目光最终落在他搭在桌边的左手无名指上——那里,戴着一枚素净的铂金戒指。
鬼使神差地,她伸出手,极其轻柔地,扭开了那枚戒指。
冰凉的金属内壁,借着昏暗的灯光,她清晰地看到了两个刻入骨髓的字母——
M.T.
她的名字缩写。
时间,在那一刻凝固了。
世界所有的声音瞬间褪去,只剩下她胸腔里那颗心被撕裂的轰鸣。泪水毫无预兆地奔涌而出,大颗大颗地砸在冰冷的戒圈上,晕开一片滚烫的湿痕。
他没有结婚。
他所谓的“过得很好”,是戴着刻有她名字的戒指,在不见天日的深渊里,独自囚禁了自己五年。
她颤抖着手拿出手机,屏幕上是杜城的名字。她要取消婚礼,现在,立刻!她不能让他一个人留在黑暗里……
就在她的指尖即将触碰到拨号键的瞬间,一只滚烫的手猛地覆上了她的手背。
沈翊不知何时抬起了头,醉意浓重,眼底却是一片清醒的、令人心碎的决绝。他看着她,缓缓地,坚定地,对她摇了摇头。
他不允许。
他不允许她为他放弃触手可及的光明和安稳。那枚刻着“木桐”的戒指,不是用来绑住她的枷锁,而是他画地为牢,囚禁自己全部爱意与思念的牢笼。
夜更深了,酒吧即将打烊。而他们的结局,仿佛在十年前他转身的那一刻,就已经写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