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你姓甚名甚,年方多大?”老者见她听得入神,忽然问道,蒲扇在膝头轻轻拍着。
“姓寰名静,年方十七。”寰静答得平静,眉目间没什么波澜,仿佛这年纪该有的鲜活与躁动,都被她滤在了尘世之外。
老者闻言,先是一怔,随即笑出了声,眼角的皱纹挤成一朵花:“十七岁?这般年纪,竟能看破红尘想要求道,倒是少见。”他捻着花白的胡须,沉吟片刻,慢悠悠道,“依老朽看,你这名字倒是藏着些意思——‘寰余静边流水求大道’。”
“寰”字包罗天地,却留“余”地;“静”立一旁,似观流水汤汤,不疾不徐,偏要往那渺茫大道上去。这话里藏着的,既是对她名字的拆解,也是对她心境的揣度。
寰静心头微震。她从未细想过自己的名字有何深意,此刻被老者点破,倒像看见水中倒影——原来自己这一路的疏离与执着,早已刻在“寰静”二字里。
她望着老者眼中的了然,微微颔首:“老先生说得是。红尘如流水,我不过是想找一处能让心定下来的岸。”
老者笑意更深了:“流水归海,大道无形。你既叫寰静,或许本就与那‘静’字相关的去处有缘。”他抬手指了指远处云雾缭绕的山峦,“往那边去看看吧,说不定雾散了,路就显了。”
寰静起身深深一揖:“谢老先生指点。”
转身离去时,风穿过林间,簌簌作响,竟真有几分流水的意韵。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鞋尖,沾着些路上的尘土,却觉得比来时轻快了许多。十七岁的年纪,看破红尘或许太早,但求大道的心意,已如种子落进土里,只待一场雾散,便能生根。
穿过几处疏林,眼前豁然开朗。一片齐腰高的麦田铺展开来,麦穗饱满沉坠,在风里摇出金浪,穗尖泛着特有的琥珀色,倒像是这方水土独有的品种。田埂尽头,炊烟袅袅,隐约可见青瓦土墙,竟是个村落。
寰静沿着田埂走,见村口老槐树下立着块石碑,碑上刻着“玄龙村”三个朴拙的字,笔画间还带着新刻的痕迹。她心里恍然——想来这便是方才老者提过的村子,因那玄龙观道士救过村民,才得了这名字,倒比寻常村名多了几分念想。
村口有几个农妇正择着菜,见她这外乡打扮,倒也和善,抬头笑着打招呼:“姑娘是路过?要歇歇脚不?”
寰静点头谢过,问起村里的事。一个梳着双丫髻的小姑娘抢着说:“俺们村能这么太平,全靠山上的仙长呢!前几年闹病,就是仙长救的俺娘!”
农妇们七嘴八舌地接话,说的都是那道士治病的旧事,言语间满是感激。有人指了指村后那座被晨雾半遮的山:“仙长就从那山里来的,只是那山怪得很,俺们村里人也只远远看过雾里的影子,从没真的走到过跟前。”
寰静望着那山,雾气比别处更浓些,像有层无形的屏障。她想起老者说的“非缘者终莫能窥”,便在村里寻了处屋檐歇脚,想等雾散些再做打算。
午后日头盛了,雾气果然淡了些,山影渐渐清晰。寰静起身往山边去,走得越近,越觉空气里有种清冽的草木香,混着淡淡的松香,与别处的浊气截然不同。
走到山脚下,却见一片竹林挡了去路,竹影婆娑,密得不见缝隙。她正犹豫,忽有一阵风穿过竹林,竟吹开一条小径,路径上的落叶像是被人扫过,干干净净。
寰静心头一动,想起那道士“清风无定踪”的话。她深吸一口气,抬脚走进了竹林。身后的竹影在风里轻轻摇晃,仿佛在为她引路。
穿过竹林,眼前景象陡然一变。
不见想象中的崎岖山路,反是一片开阔地。金砖铺地,却不耀眼,只泛着温润的光;玉瓦覆顶,隐在缭绕的云烟里,似真似幻。正前方立着一座大门,样式古朴,雕花精致却不繁复,木料看着寻常,与那金砖玉瓦相映,竟生出几分“朴中藏华,华不压朴”的意味,恰合道家“相生相克,有无相成”之理。
门旁站着两个童子,皆是眉目清秀,一个着青衫,一个穿蓝衫,腰悬玉佩,神色肃穆,见她走来,也不起身,只静静伫立。
寰静望着这云雾缭绕、宛如仙境的景象,一时有些发怔,喃喃道:“这……莫不是到了仙界?”
青衫童子先开了口,声音清朗如晨露:“此处并非仙界,仍在凡世。这些云烟,不过是山间雾气聚散所致,久了便成这般景象。”
蓝衫童子接着道:“你既能寻到此处,与我观的渊源自是非浅。你是第一个……”他顿了顿,似在斟酌词句,“第一个未经指引,凭己身走到门前的外姓人。”
寰静一愣,看向两个童子:“你们难道不是……”她本想说“也是寻来的”,却被蓝衫童子打断。
“我们是观中童子,自幼便在师门修行,只是师傅说,我二人火候未到,还够不上关门弟子的资格。”青衫童子语气平和,“而你不一样。”
寰静这才恍然。这玄龙观竟如此清静,除了眼前两个童子,便只有那位未曾谋面的高功道长了。没有明君观的人来人往,没有世家子弟的喧嚣,甚至连寻常道童都少见,倒真应了“隐”字。
她望着那扇门,门扉紧闭,却隐约能感受到门后传来的安宁气息,比昨夜紫袍人身上的檀香更淡,却更持久,像深潭静水,能沉淀一切浮躁。
“我……”寰静正想说明来意,青衫童子已抬手示意她不必多言。
“师傅已知你要来,让我们在此候着。”他上前一步,轻轻推开了那扇门,“进去吧,师傅在里头等你。”
门轴转动,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像岁月在低语。门后云烟更浓,隐约可见一条青石小径,通向深处的殿宇。
寰静深吸一口气,抬脚迈过门槛。身后,门缓缓合上,将尘世的喧嚣彻底隔绝在外。
蓝衫童子不知何时已走到她身侧,手中多了一柄拂尘,白色的马尾拂丝轻垂,随着他的步子微微晃动。他没多言,只抬步往云烟深处走去,显然是在带路。
寰静跟上,见路径蜿蜒,两旁偶有奇花异草,却无半分刻意雕琢的痕迹,倒像是自然生长在这观宇之中。她忍不住问:“那个……不是入门都要先去主殿拜见祖师爷吗?就像其他门派那样。”
蓝衫童子脚步不停,声音平淡无波:“拜祖师爷?不必了。”他侧过脸看了寰静一眼,“师傅便是此派的开山鼻祖。因此这玄龙观遂宁派,才鲜为人知。”
他顿了顿,拂尘轻扫过路边一片落叶:“我们行事,一向只求静、快二字。静以修心,快以应事。从不舍求名利,不贪、不欲、不念,这三样,便是入我门的入场券。”
寰静心中了然。不求名利,便无需张扬;不贪不欲,自不会广收门徒以壮声势。这般清净自持,难怪世人难寻其踪——原是他们本就无意让人寻见。
说话间,已绕过一片石林,前方现出一座简朴的殿宇,无金无玉,只青砖灰瓦,檐角挂着几串铜铃,风吹过,发出清越的声响,却不扰人。
“行了。”蓝衫童子停下脚步,指了指殿门,“先带你去见师傅。入我门者,需得师傅赐戒,才算真正入门。”
他上前轻轻叩了叩门,殿内传来一声温和的回应,似与昨夜那紫袍人的声音有几分相似,却更沉厚些:“进来吧。”
蓝衫童子推开殿门,示意寰静入内。殿内光线略暗,只正中供着一盏长明灯,光晕柔和。灯下蒲团上,坐着一人,身披紫袍,正是昨夜她意识模糊中所见之人。
此刻细看,那紫袍上的云鹊仙京图在灯光下更显灵动,他手中正捻着一串紫檀念珠,见她进来,抬眸看来,眼中的慈悲与清明,比昨夜更甚。
“寰静,”他开口,声音正是方才应门之人,“你来了。”
“‘寰余静边流水求大道’,你名字中藏的机锋,恰与我派第一代字辈暗合。”紫袍人声音平缓,念珠在指间轻转,“我派立派虽晚,却承上古清规,入我门墙,需受戒规束缚,方能定心神、固道基。”
他抬手示意寰静近前,目光如潭:“下面赐你戒词十条,你可愿意受?”
寰静敛衽而立,沉声道:“愿受。”
紫袍人颔首,清声道:
“一戒心猿无锁,神驹脱缰。当知妄念如瀑,一念倾颓,万劫不复。”
“二戒逐物迷己,贪著外境。若见声色货利,如观镜中花影,过而不留。”
“三戒轻言妄语,是非口舌。言出当如金石,既诺则履,不欺暗室。”
“四戒嗔恚炽燃,迁怒无辜。遇逆当观自心,如寒潭映月,风波不兴。”
“五戒惰慢自矜,轻慢同道。须知道无尊卑,寸长可取,三人行必有我师。”
“六戒滥施慈悲,姑息邪祟。当辨善恶之源,诛恶即扬善,斩钉方立信。”
“七戒舍本逐末,骛外遗内。丹书万卷,不如心灯一盏;符箓千张,难抵正念一缕。”
“八戒功成自伐,名显自矜。视功德如尘埃,视赞誉如飘风,归真返璞,方得始终。”
“九戒背道合污,同流俗染。当如孤松立雪,不为霜折;似清泉出岫,不为泥污。”
“十戒道心不坚,半途而废。须知大道如磨,千锤百炼方得纯青;修行如行远,跬步不休可达千里。”
十条戒词,字字如珠,初听晦涩,细思却直指心窍,无一句涉于形式,尽是对心性、行持的淬炼。
紫袍人望着她,眼中似有期许:“此十戒,非束身之桎梏,乃护道之舟楫。受之,则需终身奉行,纵蹈水火,不可违逆。你,当真愿意?”
寰静望着长明灯跳动的火光,想起离家时的决绝,一路寻访的茫然,以及此刻心中的澄明。她屈膝跪地,以额触地,声音虽轻,却字字坚定:
“寰静,愿受戒。”
紫袍人将念珠轻轻搁在案上,道:“师礼与入门的赠品,我已让知常、守朴置在西厢房了。”
寰静一怔,才反应过来“知常”“守朴”原是那两个童子的道号,倒也合着道家“知常曰明,守朴归真”的意趣。
正思忖间,门外传来青衫童子的声音:“师傅,东西已备好。”他与蓝衫童子一同走进来,见了寰静,竟齐齐躬身行礼,口称“师姐”。
寰静吓了一跳,连忙侧身避开:“这……这如何使得?我才刚受戒,怎敢当二位师弟如此称呼?”
知常(青衫童子)挠了挠头,看向守朴(蓝衫童子),似也觉得有些突然。守朴却神色肃然,只道:“这是师傅的敕命,师姐不必多问,照受便是。”
紫袍人抬手示意他们起身,对寰静道:“观中规矩虽简,却重序次。你既入我门,便是首座弟子,他们自当以师姐相称。”他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喙的笃定,“往后一同修行,彼此砥砺便是,不必介怀这些虚礼。”
寰静望着眼前两个虽年少却已见道心的童子,又看了看座上神色温润的师尊,忽然明白过来——这玄龙观本就不拘俗世礼节,师尊此举,怕是早已将她视作可承衣钵之人。
她定了定神,对知常、守朴微微颔首:“既如此,往后便劳烦二位师弟多指教。”
知常咧嘴一笑,露出几分少年人的鲜活:“师姐客气了!师傅常说,你这般年纪便能看破红尘求大道,定是有大根器的,该我们向你学才是。”
守朴虽未多言,眼中也少了初见时的疏离,多了几分接纳。
紫袍人看着三人,眼中泛起一丝浅淡的笑意,仿佛山间晨雾初散时的微光:“去吧,先去安置妥当,明日起,便随我入经堂研习道法。”
寰静应声“是”,与知常、守朴一同退出殿外。殿门缓缓合上,将长明灯的光晕留在里头,也将她前半生的漂泊,轻轻关在了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