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台空无一人,只余下城市喧嚣被距离过滤后的低沉嗡鸣,以及空气中若有似无、即将彻底散尽的雪松尾调。
楼下酒会的觥筹交错像是另一个世界的声音。
花如月走下楼梯,墨绿色裙摆拂过冰冷的大理石台阶。一位相熟的策展人迎上来,笑着与她交谈。她颔首,唇角弯起得体的弧度,应对自如,目光清明,仿佛方才露台上那短暂的交锋只是一滴落入深潭的水,涟漪散尽,再无痕迹。
只是无人看见,她垂在身侧的手,指尖无意识地相互摩挲了一下,像是在确认某种触感,又像是驱散一丝残留的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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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边,白九思从侧门悄然离开酒会现场。夜风扑面,带着初秋的凉意。他没有叫车,只是沿着栽满梧桐的寂静街道,漫无目的地走着。
路灯将他的影子拉长、缩短、又拉长。
他解开衬衫最上面的两颗纽扣,试图驱散胸口那股挥之不去的滞涩感。刚才露台上,她看起来……很好。那种好,并非强装的镇定,而是一种从内里透出的、不再被过往纠缠的松驰。
这本该是他最希望看到的。可真的看到了,那苦涩却像藤蔓,更顽固地绞紧了心脏。
他停下脚步,仰头望向被城市光污染映得发红的夜空。鼻腔里似乎还残留着画廊里清冷的香氛和她身上极淡的、冷冽的蔷薇调。
爱得太怕了。
直到此刻,他才真正咀嚼出这句话背后,自己那从未痊愈的怯懦与自负。以为推开是保护,以为斩断是牺牲,却从未问过她,是否愿意与他一同承担。
或许她愿意呢?
或许当年的她,远比他自己想象的更要坚韧?
但这个或许,已经被他亲手葬送在十年前那个潮湿的雨夜。再无回头路。
他嗤笑一声,笑声在空荡的街道散开,带着浓浓的自嘲。他从口袋里摸出烟盒,抖出一支,低头点燃。猩红的光点在指间明灭,吸入的烟雾辛辣呛人,却盖不住那从肺腑深处返上来的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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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周后,市话剧中心后台。
花如月受一位编剧朋友所托,来给新话剧的首演捧场。演出很成功,幕布在雷鸣般的掌声中次第落下。她被友人引着,走向后台准备道贺。
喧闹的、弥漫着松节油、汗水与鲜花气味的后台通道里,人来人往。
她在一个转角处,猝不及防地,再次撞见了白九思。
他似乎是特地来给主演捧场,正与导演和几位主演站着说话。他侧对着她,穿着简单的黑色高领毛衣和长裤,身姿挺拔,侧脸线条在后台明晃晃的灯光下显得有些疏淡。
他正听着导演说话,偶尔点头,唇角噙着一丝礼貌的、略显疏离的笑意。那层影帝的光环被他收敛得很好,却依旧有种鹤立鸡群的醒目。
花如月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几乎是同时,白九思若有所觉,转过了头。
目光越过嘈杂的人群,精准地捕捉到了她。
他脸上的笑意微微一凝,眼底掠过一丝极快的、难以捕捉的讶异,随即又化开,变成一种更为复杂的、沉淀后的平静。他对着她,极轻微地颔首示意,动作自然,看不出丝毫波澜。
花如月也回以同样淡然的颔首。没有回避,也没有刻意靠近。
恰在此时,导演热情地拉住白九思,向他介绍另一位投资方。白九思顺势转回身,结束了这短暂到几乎不存在的对视。
花如月则被她的编剧朋友挽住手臂,引向了另一个方向。
没有寒暄,没有对话,甚至没有一个完整的、停留的眼神。
就像两片在不同的河流里漂流的叶子,偶然被水流带到同一处,轻轻一触,随即又被不同的流向带走,奔赴各自的远方。
后台依旧喧闹,祝贺声、欢笑声不绝于耳。
没有人注意到这个微不足道的插曲。
也没有人看到,花如月在转身之后,轻轻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仿佛卸下了某种无形的东西。
更没有看到,白九思在与人谈笑的间隙,目光会无意识地、极其短暂地扫过她方才消失的通道口,指尖无意识地捻了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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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过了一个月。
深秋,午后阳光正好。
花如月抱着几本刚淘来的绝版设计画册,从一家隐蔽的书店出来。她今天穿了一件宽松的燕麦色毛衣,牛仔裤,平底鞋,长发随意挽起,露出光洁的额头,看起来比屏幕上柔和许多。
她沿着落叶铺满的街道慢慢走着,享受着难得的闲暇阳光。
街角新开了一家咖啡馆,巨大的落地窗擦得锃亮。她无意间一瞥,脚步微微顿住。
靠窗的位置,白九思独自一人坐在那里。
他面前放着一台笔记本,屏幕亮着,似乎在工作。手边是一杯咖啡。他戴着一副无框眼镜,低着头,神情专注地看着屏幕,手指偶尔在触摸板上滑动一下。
阳光透过玻璃,暖融融地笼罩着他,给他冷硬的侧影镀上了一层柔和的毛边。他甚至微微蹙着眉,像是遇到了什么难题,那神态褪去了所有明星的光环,显得格外真实,甚至有些……寻常。
花如月站在原地,看了他几秒。
他没有察觉。
她忽然想起很久以前,他们还没分开的时候,他偶尔也会这样,沉迷在剧本或者游戏里,蹙着眉,一副生人勿近的样子。她那时总会恶作剧地伸手去遮他的屏幕,看他无奈又纵容地抓住她的手……
风吹过,卷起几片金黄的银杏叶,打着旋儿落在她脚边。
花如月猛地回过神。
那些久远的、带着暖意的画面,像水泡一样悄然浮现,又悄然碎裂,无声无息。
她收回目光,抱紧了怀里的画册,没有再看向那扇落地窗,转身,汇入了街道上行色匆匆的人流。
阳光依旧明媚,秋风拂过脸颊,已带上了明显的凉意。
咖啡馆内,白九思像是感应到什么,忽然从屏幕前抬起头,推了推眼镜,望向窗外。
街上人来人往,阳光晃眼。
他只看到一片明晃晃的光晕,和一个抱着书本、渐行渐远的、模糊的燕麦色背影。
他怔了一下,目光下意识地追随着那个背影,直到它消失在街角转弯处。
他沉默地看了那个方向一会儿,然后低下头,摘下了眼镜,揉了揉眉心。
屏幕上的光映着他没什么表情的脸。
他端起那杯已经微凉的咖啡,喝了一口。
苦的。
他放下杯子,重新戴好眼镜,目光落回屏幕,手指在键盘上敲了几下,继续之前的工作。
阳光慢慢偏移,将他独自一人笼罩在温暖却寂静的光晕里。
窗外的世界车水马龙,人声鼎沸。
窗内的人专注地看着屏幕,仿佛刚才那瞬间的恍惚和凝望,从未发生。
如同两条曾经激烈交汇的河流,在历经了山崩地裂的改道后,终于蜿蜒向了不同的流域。或许偶尔还会在某个雨夜,通过地下隐秘的暗流,感知到对方遥远的存在,却再也无法,也不必,相见。
这世上有些结局,无关对错,不论恨爱,只是终究,错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