舷窗外,那一点细微的白,如同宇宙针尖,扎进花如月放大到极致的瞳孔里。
冰冷,窒息,绝对的绝望像实体般填满她的胸腔,挤压出最后一丝空气。耳朵里那细微的、穿越虚空的铃铛声,和手背上同步闪烁的、冰冷如心跳的印记,成了她世界崩塌的唯一伴奏。
逃不掉。
无论如何挣扎,如何冒险,如何豁出一切……
都逃不掉。
他甚至不需要亲自来追。他只是坐在那里,坐在她逃亡路线的尽头,悠闲地把玩着那根“狗链”的另一端,看着她这只被标记的猎物,如何惊恐地、徒劳地扑腾。
巨大的无力感和屈辱感灭顶而来。
运输船彻底驶离港口,舷窗外的景象被扭曲的光流取代,进入跃迁前的加速。那一点白消失在视野里。
但花如月知道,他没走。
那烙印在灵魂深处的注视感,从未离开。
她瘫软在冰冷油污的甲板上,像一具被抽走了所有骨头的皮囊。周围的嘈杂、引擎的轰鸣、其他逃亡者麻木的呼吸……一切都变得遥远而模糊,隔着一层厚厚的、冰冷的玻璃。
世界失去了颜色,只剩下灰白和死寂。
她不知道就这样瘫了多久。
直到船身一阵剧烈的震动,跃迁结束,进入了平稳的亚光速航行。
“边缘坟场!三天后到!都老实点!别给老子惹事!”那个缺了半只耳朵的船员粗哑的吼声从上层甲板传来,伴随着沉重的脚步声远去。
货舱里重新恢复了那种压抑的、绝望的沉寂。
花如月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动了一下眼珠。
目光没有焦点地落在对面舱壁上。那里挂着一面不知道谁留下的、布满污渍的金属板,勉强能映出一点模糊的人影。
她看到映出的那个影子:裹着肮脏的斗篷,缩在角落,像一团被丢弃的垃圾。
那么狼狈,那么卑微,那么……可笑。
这就是她豁出一切换来的?
从一個被圈养的玩物,变成一个……被放长了线、等着被随时扯回去的、更可笑的玩物?
一股极其冰冷的、不同于之前绝望的情绪,如同深埋地底的毒泉,悄无声息地涌了上来。
不是愤怒,不是悲伤。
是一种……彻底的、死寂的……麻木。
和麻木深处,一丝缓缓苏醒的、带着剧毒的……明悟。
她缓缓抬起右手,看着手背上那依旧如同冰冷心跳般、微弱闪烁的狐狸印记。
所以,这就是他想要的吗?
看着她挣扎,看着她恐惧,看着她一次次自以为抓住希望又坠入更深绝望?
这场“捉放”的游戏,比他直接捏死她,更能取悦他,是吗?
那么……
如果……
她不再挣扎了呢?
如果她彻底放弃“逃”这个选项呢?
如果她主动……回到那根“狗链”所能及的范围之内呢?
这个念头,疯狂而绝望,带着一种自毁般的冰冷快意。
她慢慢地、支撑着舱壁,站了起来。
动作不再惊慌,不再踉跄,甚至带着一种诡异的平稳。
她拉低兜帽,遮住所有可能外泄的情绪,低着头,一步一步,沿着来时的路,向上层甲板走去。
沿途有乘客投来麻木或好奇的一瞥,很快又移开。在这艘开往坟场的破船上,每个人都有自已的地狱,无暇他顾。
她找到那个缺了半只耳朵的船员。他正靠在栏杆上,对着一个酒瓶灌着劣质酒精。
“下船。”花如月开口,声音沙哑,却异常平静。
船员愣了一下,放下酒瓶,浑浊的眼睛打量着她:“下船?这才刚跃迁完!下一站就是坟场!现在下船?你去哪?”
“最近的中转站。无论哪里。”花如月将那张不记名的积分卡递过去,里面是卖掉那本邪书换来、尚未动用的积分。
船员瞥了一眼积分卡的数额,吹了声口哨,黄牙一咧:“啧,够包艘小救生艇了。行啊,想找死我不拦着。跟我来。”
他收起积分卡,摇摇晃晃地带着花如月走向船尾的救生艇发射舱。
冰冷的救生艇如同金属棺材,被弹射进入冰冷孤寂的宇宙。
花如月坐在狭小的驾驶舱里,面前是闪烁的星图和复杂的仪表。她根本不会驾驶,只是胡乱设定了一个远离“黑箭号”、指向最近那个荒凉中转站的坐标,然后启动了自动导航。
救生艇无声地滑入深空,将那座巨大的、开往坟场的囚笼抛在身后。
舷窗外,是亘古不变的、冰冷漆黑的宇宙,点缀着遥远黯淡的星辰。
孤独感如同潮水般涌来,却奇异地无法再让她感到恐惧。
她低头,看着右手。
手背上,那狐狸印记的闪烁,似乎……变得稍微急促了一点。
像是在疑惑,又像是在……催促。
花如月面无表情地看着那明灭的光芒。
然后,她缓缓地抬起左手。
伸出食指。
用那冰冷的、微微颤抖的指尖。
极其缓慢地。
触碰了一下那闪烁的印记。
嗡——
一股极其微弱、却无比清晰的悸动,通过指尖反馈回来。
像是冰冷的电流,又像是无声的共鸣。
与此同时,遥远的、无法感知的维度。
虚空港口,瞭望塔尖。
那个白色的身影微微动了一下。
指尖那慵懒把玩的铃铛,极其轻微地……顿了一顿。
冰紫色的眼眸微微垂下,落在铃铛表面流转的微光上,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意外的……兴味。
仿佛感受到了那根“狗链”另一端,传来的、与以往截然不同的……回应。
救生艇在自动导航下,沉默地航行着。
花如月蜷缩在冰冷的座椅里,闭着眼睛,像是睡着了。
只有那偶尔在黑暗中、微微颤动的睫毛,泄露着她并未平静的内心。
不知过了多久。
舷窗外,一个废弃已久的、只有最基本维生系统的小型中转站,如同宇宙坟场里漂浮的残骸,缓缓进入视野。
救生艇对接,气密门打开。
花如月走下艇,踏入这个死寂无声的空间站。空气带着陈腐的循环味道,重力模拟时好时坏,灯光昏暗闪烁。
她找了一个最近的、看起来像是休息区的角落,那里有几张破损的金属长椅。
她走过去,坐下。
然后,就不再动弹。
像一尊雕塑,融入了这片宇宙废墟的死寂之中。
她只是安静地坐着,低着头,看着自已的右手手背。
等待着。
时间在这里失去了意义。
也许过了几个小时,也许只是一瞬。
她右手手背上,那一直规律闪烁的狐狸印记,光芒忽然稳定了下来。
不再闪烁。
而是持续地、散发出一种极其微弱却恒定的、冰冷的幽光。
同时。
一股极其细微的、仿佛来自灵魂深处的牵引感,悄然出现。
很微弱,却清晰无误地指向某个……方向。
来了。
花如月缓缓地抬起头。
兜帽阴影下,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死水般的平静。
她站起身。
顺着那股微弱却不容忽视的牵引感,一步一步,朝着空间站深处,某个废弃的货运通道走去。
通道尽头,是一扇巨大的、锈蚀严重的隔离闸门。门上红色的“危险禁止入内”指示灯早已熄灭。
那股牵引感,明确地指向闸门之后。
花如月停在闸门前。
她深吸了一口冰冷的、带着铁锈味的空气。
然后,伸出手,用尽全身力气,推开了那扇沉重腐朽的闸门。
吱呀——哐啷!
闸门摩擦着轨道,发出刺耳的巨响,向内滑开。
门后,是一个无比巨大的、空旷的废弃船坞。
没有灯光,只有远处星辰的微光,透过船坞顶部破损的穹顶,投下冰冷而模糊的光斑,勉强照亮这片巨大的空间。
空气冰冷死寂,漂浮着细小的尘埃和冰晶。
而在船坞的正中央。
在那片冰冷的星辰微光之下。
一把熟悉的、华丽夸张的、由水晶和寒冰雕琢而成的高背王座,赫然静静地放置在冰冷的地面上。
王座之上——
白九思正慵懒地斜倚在那里。
他似乎换了一身衣服,依旧是纤尘不染的白色复古宫廷款式,却更加简洁一些。银白的长发并未束起,随意地披散着,流淌着月华般的光泽。
他一只手支着下颌,另一只手的指尖,正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敲击着王座的扶手。
那冰蓝色的铃铛,并不在他手中。
那双冰紫色的眼眸,正半阖着,似乎在小憩,又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直到花如月推开闸门,走进这片巨大的船坞。
他的指尖敲击的动作,微微一顿。
然后,缓缓地抬起了眼眸。
目光穿越昏暗的空间,精准地落在了她的身上。
没有惊怒,没有戾气,没有嘲讽。
只有一种深沉的、仿佛早已料定的、带着一丝奇异探究的……
平静。
花如月停在距离王座十几米远的地方,不再前进。
她抬起头,兜帽滑落,露出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和那双死寂的、没有任何光彩的眼睛。
她看着他。
两人隔着冰冷的空气和星辰的微光,无声地对视着。
整个废弃船坞里,只剩下尘埃无声飘落的细微声响。
许久。
白九思的唇角,极其缓慢地,勾起了一个细微的、难以捉摸的弧度。
他看着她,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回荡在空旷的船坞里,带着一丝慵懒的叹息:
“玩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