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九思第一次见到花如月，是在江南烟雨朦胧的三月。
细雨如丝，他撑着一把油纸伞走过青石板桥，不经意抬眼，看见桥下乌篷船头立着个白衣女子。她未撑伞，细雨却仿佛刻意避开了她，只在她周身形成一层薄薄的水雾。船缓缓驶过桥洞，她抬头，与他四目相对。
只这一眼，白九思手中的伞坠落在湿漉漉的石板上。
等他慌忙拾起伞再向下望时，乌篷船已不见踪影，唯有河面涟漪层层荡开，仿佛刚才只是一场幻梦。
白九思是应友人之邀来这小城暂住的画师，以工笔人物见长，尤其擅长画美人图。京城达官显贵以得他一幅仕女图为荣，说他笔下的美人不仅形似，更有一股难以言说的神韵。
可自那日桥上一瞥，他再提笔，竟觉得往日得意之作全都失了色彩。
“您可算问对人了！”客栈掌柜听了白九思的询问，压低声音，“那乌篷船上的姑娘，姓花，名如月，就住在西郊的旧园子里。不过白画师，那花姑娘...有些蹊跷。”
“蹊跷何在？”白九思追问。
掌柜的左右看看，声音更低了：“没人知道她从哪里来，也不知以何为生。只见她偶尔乘船出入，几年过去了，容貌丝毫未变。有人说她是狐仙，有人说是花妖，还有人说她是冤魂不散。劝您一句，这样的女子，还是远离为妙。”
白九思谢过掌柜，心中却更加好奇。
次日，他循着掌柜指的方向寻去，果然在西郊找到一处荒废的园子。园门外杂草丛生，门漆剥落，唯独门楣上一块匾额还算完整，上书“花影阁”三字。
他犹豫片刻，推开虚掩的园门。
园内与外界的荒凉截然不同。奇花异草错落有致，小桥流水精巧雅致，仿佛主人日日精心打理。白九思沿着青石小径向前走，忽闻得一阵琴声。
循声而去，见一亭子隐在竹林深处。亭中一人，白衣胜雪，正是那日所见的女子。
她并未抬头，只轻声道：“既然来了，何不近前一听？”
白九思略一迟疑，走上前拱手道：“冒昧打扰，在下白九思，那日在桥上...”
“我知道。”花如月指尖轻抚琴弦，抬起头来。近距离看，她的容貌更令人惊叹。不是寻常女子的娇柔，而是一种清冷出尘的美，眉间一点朱砂痣，平添几分神秘。
“白画师为何而来？”她问。
白九思如实相告：“为姑娘的神韵而来。恕我唐突，可否为姑娘作一幅画？”
花如月轻轻一笑：“为我作画的人不少，可知为何世间少有我的画像？”
“愿闻其详。”
“他们说，画我者，折寿。”她语气平淡，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
白九思也笑了：“若得佳作，折寿何妨？”
花如月凝视他片刻，终于点头：“既然如此，请明日再来。”
白九思次日如约而至，此后一连十余日，他每日到花影阁为花如月作画。
奇怪的是，他发现自己从未见花如月进食，也从未见她走出园子。她似乎格外喜爱园中一株罕见的白色牡丹，日日为它浇水修枝，仿佛对待挚爱之人。
作画过程中，二人渐渐熟络。白九思发现花如月博览群书，对古今书画见解独到，常常一针见血指出他画作中的不足。在她的指点下，他的画技竟有了突破。
然而每当他问及她的身世，花如月总是笑而不答，或将话题引开。
这日，画作将近完成，只差最后点睛之笔。白九思却迟迟不下笔，望着画中人与眼前人，忽然道：“这画虽好，却不及你万一。”
花如月正给白牡丹浇水，闻言手微微一颤：“画师过誉了。”
“叫我九思吧。”他放下笔，郑重道，“如月，你告诉我，你到底是谁？”
花如月沉默良久，终于轻叹一声：“你可知这园子为何名叫花影阁？”
白九思摇头。
“因为这里的一切，都如花影般虚幻短暂。”她抬手轻触身旁的白牡丹，“包括我。”
随着她的触碰，那株白牡丹忽然散发出柔和的光芒。在光芒中，花如月的身影变得透明起来。
白九思震惊地看着这一幕：“你...”
“我本是这株牡丹花灵。”花如月轻声道，“百年前，我被种在这园中，得主人精心呵护，吸收天地精华，终能化为人形。那主人是位画师，为我取名如月，教我琴棋书画，待我如挚爱。”
她顿了顿，眼中闪过哀伤：“可惜人妖殊途，与我相伴不过三载，他便病重离世。临终前，他让我应允，不再与凡人往来，以免折损对方寿数。这也是为何我说画我者折寿。”
白九思怔在原地，一时难以接受。
花如月继续道：“那日桥上相遇，我本不该与你交谈。可你与他...太像了。不仅是容貌，更是神韵。我忍不住想，或许是他转世归来...”
“所以你允我作画，只是想确认我是否是他？”白九思问，心中莫名一阵刺痛。
花如月摇头：“起初是的。但现在...我知道你不是他。他是他，你是你。”她望向白九思，眼神复杂，“而我，不该违背承诺，与凡人牵扯过深。”
白九思上前一步：“若我说我不在乎什么折寿呢？”
“我在乎。”花如月声音轻柔却坚定，“我已失去过一次，不能再害一人。画既已成，请你走吧。”
白九思看着她决绝的神情，知道多说无益，只得收起画具离开。
回到客栈，他展开即将完成的画作，看着画中人的眉眼，心中怅然若失。
是夜，白九思辗转难眠，忽闻窗外异香扑鼻。推窗一看，见远处花影阁方向白光冲天。他心道不妙，匆忙披衣赶往西郊。
园门大开，园中景象令白九思目瞪口呆。原本繁盛的花草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萎，那株白牡丹更是花瓣零落，枝叶枯黄。
花如月倒在亭中，气息微弱。
“如月！”白九思冲上前扶起她。
花如月缓缓睁眼，见是他，勉强一笑：“你还是来了...也好，见最后一面。”
“怎么回事？”白九思急切地问。
“是我的大限到了。”花如月声音微弱，“花灵寿命虽长，终有尽头。这些日子，我本就靠最后一点灵力支撑...本想安静离去，不让你看见这般模样。”
白九思抱紧她：“有没有办法救你？告诉我！”
花如月摇头：“除非...以心头血为引，重绘花魂。但那样做，绘者会折损寿数...”
“如何做？”白九思毫不犹豫。
花如月凝视他良久，终于缓缓道：“取你一滴心头血，融于墨中，为我画像点睛。但白九思，你想清楚，这一笔下去，你可能会减寿十年，二十年，甚至更多。”
白九思笑了：“若得与你相守，减寿何妨？”
他当即取出随身携带的画具，刺破指尖，将一滴鲜血滴入砚中，磨墨调匀。
提笔蘸墨，他在那幅即将完成的画作上，轻轻点下眼睛。
最后一笔落下，画中突然迸发出耀眼金光。画纸上的花如月仿佛活了过来，眉眼含情，栩栩如生。
与此同时，园中那株枯萎的白牡丹重新焕发生机，抽枝发芽，绽放出比以往更加洁白绚烂的花朵。
花如月的身形不再透明，反而凝实如真人。她站起身，不敢置信地看着自己的双手：“这...这是...”
白九思放下笔，微笑道：“现在，我是否够资格与你相伴了？”
花如月眼中泪光闪烁：“你可知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从今往后，年年岁岁，我都能为这园中添一幅美人图。”白九思牵起她的手，“而画中仙，将永远陪伴在我身边。”
晨光熹微中，二人相视而笑。园中百花重新盛开，比以往更加绚烂。那株白牡丹在微风中轻轻摇曳，花瓣上的露珠如泪滴般晶莹。
白九思最后完成的那幅画，后来被称为《花月相逢图》，成为传世名作。人们都说画中女子美得不似凡人，眼神中有着说不尽的故事。
而有传言说，在江南某处，有一位永葆青春的画师和他的夫人，岁月似乎从未在他们身上留下痕迹。他们居住的园子四季花开不败，尤其是那株白牡丹，年年盛开如雪，香气袭人。
偶尔有迷路的旅人路过那园子，总会见到一对璧人携手赏花，男子作画，女子抚琴，宛若神仙眷侣。
据说若是有缘人，还能得到他们赠送的一幅画。画上美人巧笑嫣然，眉间一点朱砂痣，仿佛随时会从画中走出一般。
而画角永远题着两句诗：
“曾许人间花月伴，不求仙籍长生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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