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中仙（下）

白九思与花如月在花影阁中相伴，不觉已过三载。

这三载光阴，园中花开花落，却因花如月之故，比别处更为繁盛。白九思的画艺更是精进，笔下花如月的画像已积了厚厚一摞，每一幅都捕捉到她不同的神韵：或抚琴，或赏花，或凝思，或浅笑。

然而这年入冬，江南罕见地落了大雪。

园中百花凋零，连那株灵气充沛的白牡丹也裹上了一层冰霜。花如月日渐憔悴，常常整日倚窗不语。

“如月，可是身子不适？”白九思担忧地问，将一件披风轻轻搭在她肩上。

花如月回头勉强一笑：“花灵与百花同息，冬日万物蛰伏，我自然也会虚弱些。不必担心，待来年春暖花开，自会好转。”

但白九思察觉她话中有所隐瞒。夜深人静时，他常见花如月独自站在那株白牡丹前，指尖轻触冰封的花枝，眉间忧色深重。

这日，白九思进城买画纸，偶遇一位游方道士。那道士一见他便蹙眉，将他拦下。

“公子身上有妖气缠绕。”道士直言不讳，“可是与非人之物交往过密？”

白九思心下一惊，面上却平静：“道长说笑了，在下不过是寻常画师。”

道士摇头：“公子印堂发黑，寿数有损，必是曾以心血饲妖。妖物虽得一时人形，终非长久之计。冬日阳气衰弱，妖物若想维持形态，必会不自觉地吸取身边人的精气。长此以往，公子性命堪忧。”

白九思想起花如月近日的确常常依偎在他身旁，且自己近来确实常感疲倦，心中不由一沉。

道士递给他一道符纸：“将此符贴于妖物栖息之处，可阻其吸取精气，亦可显其原形。”

白九思犹豫片刻，终究接过了符纸。

返回花影阁时，天色已晚。花如月正在灯下缝补他的衣衫，见了他，嫣然一笑：“回来了？我煨了热汤，快喝一碗驱驱寒。”

白九思看着她苍白的面容，心中矛盾万分。最终，他还是趁花如月不备，将那道符纸贴在了卧室梁上。

是夜，白九思假装熟睡。三更时分，他感觉身旁的花如月轻轻起身，走向院中。

他悄悄跟随，只见花如月走到那株白牡丹前，竟从口中吐出一颗莹白的内丹，以内丹之力融化花枝上的冰雪。做完这一切，她已虚弱得几乎站立不稳，扶住花枝才勉强站稳。

白九思恍然大悟：花如月非但没有吸取他的精气，反而在用自己修炼多年的内丹保护这株赋予她生命的花木。冬日里她的虚弱，并非因为要维持人形，而是因为损耗内力护花！

他正欲上前，忽然梁上符纸生效，一道金光射向花如月。只听她轻呼一声，内丹落地，人形渐渐消散，眼看就要现出原形。

白九思不顾一切冲上前，一把撕下梁上符纸，将即将消散的花如月拥入怀中。

“如月！坚持住！”他将那道符纸撕得粉碎。

花如月气息微弱：“九思...你知道了...”

“我错了，我不该疑你。”白九思痛悔万分。

花如月勉强微笑：“不怪你...是我未曾坦言。花灵每过百年必遭一劫，今年正逢我的劫期...冬日严寒只是加剧了劫难。我本不想让你担忧...”

“如何助你渡劫？”白九思急切问。

花如月摇头：“此劫只能靠自己。若渡不过，便重归花木，再修百年方可化形。”她伸手轻抚白九思面庞，“只是舍不得你...”

白九思紧紧抱住她：“一定有办法！既然我的心血能助你化形，定也能助你渡劫！”

他毫不犹豫再次刺破指尖，将一滴心头血滴在那株白牡丹的根茎上。鲜血渗入泥土，整株花木顿时泛起柔和白光。

花如月身形稍稳，却焦急道：“不可！你已为我折损寿数，再用心头血，会...”

“若不能与你相守，长寿何益？”白九思语气坚定，又滴下一滴血。

就在这时，天空忽然飘落奇异的花雨，片片花瓣散发着清香。花雨中，一位白衣老者悄然现身。

“痴儿，何必如此。”老者叹息道。

白九思护在花如月身前：“您是？”

“吾乃司花之神，感念你二人真情，特来一见。”老者道，“花如月，你本可收回内丹自保，为何宁愿自己承受劫难，也要护住本体花木？”

花如月轻声道：“这株牡丹不仅是我本体，更是先主所赠。他临终嘱我好好守护，我岂能为一己之安而弃之？”

司花之神点头，又看向白九思：“你愿为情爱舍寿数，可曾后悔？”

白九思坚定道：“无悔。”

司花之神长叹一声：“世间真情，难得如你二人。罢了，今日便破例助你们一回。”

他挥手间，一道七彩光芒笼罩花如月和那株白牡丹。片刻后，光芒散去，花如月面色红润如初，而那株白牡丹竟在严冬中绽放出硕大的花朵，香气袭人。

“我已将你二人性命相连，从此共生共息。白九思，你的寿数不再折损，而花如月也不再受花灵劫难所困。但切记，若心生异念，此缘即刻断绝。”

司花之神说完，化作一阵花雨消失无踪。

白九思与花如月相拥，喜极而泣。

从此，花影阁中常驻春色，再不受四季轮转所困。而那幅《花月相逢图》更是传为佳话，据说有缘人若在月夜观赏，能见画中花瓣飘落，美人眼波流转。

多年后，有人见一位酷似白九思的画师携妻云游四方，沿途播撒花种，所到之处，即使是荒山野岭，也会瞬间花开似锦。

而江南那座花影阁，虽看似荒废，却总在月圆之夜传出隐约琴声和笑语。有胆大者翻墙而入，只见园中百花盛开，一对璧人月下对酌，石桌上铺着画纸，纸上美人栩栩如生，眉间一点朱砂痣，与那女子一模一样。

待天明再寻，园中空无一人，唯有那株白牡丹迎风摇曳，花瓣上的露珠如泪滴般晶莹，仿佛诉说着不老的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