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潭三日,蚀骨凝魂。
花如月从潭中起身时,步履有些虚浮,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唇上不见半分血色,连眼睫都凝着细碎的冰晶,簌簌抖落时,带起一阵细微的寒颤。
任谁看了,都是一副灵力被寒气侵蚀、亟待修养的模样。
她慢慢走回自己在栖霞峰偏殿的居所,一路寂静,只有裙摆拖过冰冷地面的细微声响。关上房门,设下最寻常的隔音禁制,她背靠着门板,那副柔弱不堪的姿态便如潮水般褪去。
苍白的手指抚向心口,那里,一丝极淡的、与这仙家福地格格不入的阴戾魔息正乖顺地蛰伏着,与阎戮那狂暴的魔气同源,却更为精纯古老。
她走到镜前,看着镜中那张依旧绝色却难掩憔悴的脸。指尖凝聚起一丝微不可察的灵力,轻轻点在心口的位置。镜面水纹般荡漾开来,映出的不再是她的容颜,而是一幅模糊的景象——
仙盟禁地,镇魔渊。黑雾缭绕,万载玄冰铸就的封印祭坛中央,并非空无一物。一缕极其虚弱、仿佛随时会消散的残魂被重重符链锁住,那残魂的形态……与三日前被白九思一剑诛灭的“魔尊阎戮”,有七分相似,却更为狰狞古老。
真正的魔尊,早已被剥离绝大部分力量,囚禁于此。而那日闯入栖霞峰的“阎戮”,不过是个被注入庞杂魔气、虚张声势的傀儡替身。
花如月指尖一颤,镜面景象溃散。
她早该想到。白九思那般修为,若真是魔尊本体闯入,栖霞峰岂会只毁了三重禁制?他杀得那般果决,那般……急于灭口。
心脏在胸腔里沉沉地跳动着,带着一种近乎灼痛的明悟。她献上那些驳杂的修为,他冷漠收下,从未有过半分赞许或缓和。她招惹是非,他施加惩戒,从无偏袒。
可那日,他揽住她腰肢的手臂,紧得像烙铁。他眼底崩裂的冰层,他喉结滚动的频率……以及那株无辜粉碎的玉树。
他在怕。
怕她这枚棋子,脱离掌控?还是怕他自己……那冰封之下,连自己都无法面对的……凡心?
一抹极淡、却冰冷刺骨的笑意,终于攀上花如月的唇角。
她抬手,轻轻拂过自己的下颌,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他指尖冰冷的力度和那一瞬间的失控。
“师尊,”她对着空寂的房间,无声低语,眼中却燃起两簇幽暗的火,“您这无情道……修得可真是不稳啊。”
既然棋盘已现,执棋之手已乱,那她这枚早已染血的棋子,又何妨……再搅动一番风云?
她需要确认。确认他的底线,确认那冰层下的裂缝,究竟有多深。
几日后,仙门小聚于天枢峰。说是小聚,实则是几位长老牵头,让门下出色的弟子们切磋交流,彰显门派实力。
花如月去了。一袭绯色衣裙,明艳夺目,顾盼间眼波流转,轻易便成了场中最引人注目的焦点。她修为“低微”,自然无人邀她切磋,她便只笑吟吟地在一旁看着,时而与围上来的几位别派师兄轻声软语,惹得那几人面红耳赤,神魂颠倒。
高台之上,白九思与几位长老同坐,白衣清冷,眉目寡淡,仿佛台下一切喧嚣纷扰皆与他无关。只有在他身侧、最为敏锐的天枢峰长老,偶尔会觉得,今日栖霞峰这位仙尊周身的寒气,似乎比往日更重了些。
恰逢一场比试结束,胜者是凌霄宗一位年轻俊彦,名为林风弈,此刻正意气风发,目光不由自主便飘向一旁巧笑嫣然的花如月,带了几分倾慕与热切。
花如月迎着他的目光,嫣然一笑,端起一杯灵酒,主动袅袅婷婷地走了过去。
“林师兄道法精妙,令人叹服。”她声音软糯,将酒杯递上,“如月敬师兄一杯。”
林风弈受宠若惊,连忙接过,指尖“不经意”地擦过她的手指,脸颊更红:“花、花师妹过奖了……”
高台上,天枢峰长老正笑着对白九思道:“白仙尊,你这徒弟倒是性情活泼,交友广泛……”
话未说完,却见白九思手中那只千年寒玉雕成的茶杯,悄无声息地裂开了几道细缝,冰冷的茶汁顺着缝隙渗出,浸湿了他雪白的袖口。
天枢峰长老话音戛然而止,愕然看去。
白九思却已然起身,面色是一贯的淡漠,只有眼底深处,沉着一片望不见底的幽寒。
“孽徒无状,扰了诸位清静。”他声音冷澈,听不出半分波澜,“本尊先行带她回去管教。”
说罢,不等众人反应,身形已自原地消失。
下一瞬,正将酒杯递至唇边的林风弈只觉得一股无法抗拒的巨力袭来,手中酒杯啪嗒落地,摔得粉碎。而他整个人被一股寒气猛地推开,踉跄数步才勉强站稳,骇然抬头。
花如月手腕一紧,已被一只冰冷的手牢牢攥住。
白九思不知何时已站在她身侧,周身散发的低气压让周遭欢语瞬间死寂。他甚至未看任何人,只垂眸盯着花如月,那双总是盛着冰雪的眸子里,此刻翻涌着某种令人心悸的暗流。
“师尊?”花如月抬眼看他,脸上适时的惊讶伪装得恰到好处,眼底却飞快掠过一丝得逞的微光。
白九思一言不发,攥着她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径直将她拖离了喧嚣的会场,化作一道凛冽的剑光,瞬息消失于天际。
剑光疾驰,速度快得惊人,凛冽罡风吹得花如月几乎睁不开眼,只能感觉到手腕上那铁钳般的禁锢和身旁人身上散发出的、几乎能冻僵元神的可怕寒意。
直至落入栖霞峰熟悉的清冷境地,她被一股力道掼入那间总是紧闭的寝殿!
殿门在她身后轰然合拢,隔绝了所有光线与声息。
黑暗中,她被他死死按在冰冷的殿门之上,脊背撞得生疼。
清冽冰冷的气息铺天盖地地将她笼罩,她甚至能听到他极力压抑的、沉重的呼吸声,喷薄在她的额发间,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滚烫。
黑暗中,他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渊深处碾磨而出,裹挟着压抑到极致的风暴:
“花如月,你就这般……饥不择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