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见欢（6）

墨迹在青砖地上蜿蜒，像某种不祥的预兆。

白九思盯着那狼藉，胸口剧烈的起伏渐渐平复，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决绝。他弯腰，捡起那方摔裂的端砚，指腹沾上浓黑的墨，却浑不在意。

他走到窗边的水盆前，仔仔细细地净了手，连指缝都不放过。冰冷的水刺得皮肤微痛，却让他混乱的头脑愈发清晰。

然后，他换下那件染了墨点的衣袍，重新取出一件式样相近、但颜色更沉一些的苍青色常服。动作不疾不徐，每一个细节都恢复到往日那个一丝不苟的白九思。

只是眼底深处，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不再是纯粹的厌烦和抗拒，而是掺入了一种近乎锋利的冷静。

他铺开一张全新的宣纸，压上镇尺，磨墨。墨锭与砚台摩擦发出均匀沙沙声，是他熟悉的、能让他心定的声音。

提笔，蘸墨。

落笔的瞬间却顿住了。

要写什么？

约她相见？以何种理由？感谢她今日“解围”？——自投罗网，正中她下怀。

斥责她行为失当？——毫无意义，她只会觉得有趣。

白九思的笔尖悬在半空，墨珠凝聚，将滴未滴。

他发现自己对她几乎一无所知。除了那些浮于表面的“绿茶”名声和万人迷做派，她喜欢什么，厌恶什么，平日除了招惹他还会做些什么？他一概不知。

这种认知让他感到一种战略上的被动。

笔尖最终落下，写的却是一封与花如月毫不相干的信，递给一位交游广阔的朋友，言语间不着痕迹地打探起京城几位高门闺秀的寻常喜好，将花如月的名字混在其中，如同随口一提。

做完了这件事，他心中的躁郁似乎平息了些许。重新掌控局面的感觉，哪怕只有一丝，也至关重要。

……

接下来的几日，风平浪静。

花如月似乎彻底沉浸在了某种新的乐趣里。她不再出现在那些容易“偶遇”白九思的场合，反而流连于京城新开的几家书局和古玩店。

系统偶尔会提示好感度细微的波动，有降有升，但总体维持在两百左右，像一口憋着气的闷锅。

白九思收到朋友的回复，信上罗列了些寻常女儿家的喜好，关于花如月，只模糊提到似乎近来对古籍孤本有些兴趣。

古籍孤本？

白九思看着那四个字，指尖在书案上轻轻敲击。这倒符合她那种附庸风雅的调调。他名下正好有一间不大起眼的书斋，偶尔会流转些这类东西。

他沉吟片刻，吩咐侍从：“去‘墨香斋’，将库里那套前朝《山堂肆考》的残卷找出来，放到显眼处。”

那套残卷冷僻生涩，知之者甚少，但若真是对此道有兴趣的人，绝不会错过。

“若有人问起，便说……是东家私藏，暂不售卖，只予有缘人品鉴。”

侍从领命而去。

白九思走到窗边，看着庭院中开始凋零的梨花。

饵已经放下。

就看那条名声在外的“绿茶鱼”，会不会来咬钩了。

……

三日后，墨香斋。

花如月着一身浅碧色衣裙，帷帽轻纱曳地，正纤指轻拂过一架架书脊，姿态闲适，如同在逛自家花园。她确实是在找几本有趣的杂书，顺便看看，白九思名下的这间书斋，到底有什么特别。

掌柜的知晓她的身份，不敢怠慢，却又得了吩咐，只远远跟着，并不多言。

忽然，花如月的目光被博古架顶层一套线装古籍吸引住了。书脊上的字迹古奥——《山堂肆考》，还是前朝的刻本，保存得极好，却只是残卷。

她眼底掠过一丝真正的亮光。这东西可不多见。

“掌柜的，”她声音柔柔响起，“这套书可否取下来一观？”

掌柜的连忙上前，却面露难色：“花小姐，实在对不住。这套书是东家私藏，暂不售卖，只是放在此处……嗯，等待有缘人品鉴。”

“有缘人？”花如月帷帽下的眉梢轻轻一挑，心底瞬间明了七八分。她轻笑一声，声音透过轻纱，带着点缥缈的意味，“那不知，如何才算得有缘？”

掌柜的支吾着：“这……东家未曾明说。”

花如月不再追问，只仰头看着那套书，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惋惜和向往：“真是可惜了。我寻此书已久，没想到在此得见，却无缘细读。”

她顿了顿，像是随口提议，声音温软无害：“这样吧，我也不让掌柜的为难。我就在此处看一刻钟，绝不损坏半分，看完便走，如何？想必你家东家如此风雅之人，也不会吝于让真正爱书之人一睹为快吧？”

她的话滴水不漏，既表达了渴望，又做出了保证，最后还一顶高帽子扣下去。

掌柜的哪敢真的得罪这位大小姐，又想着东家“予有缘人品鉴”的吩咐，犹豫片刻，终究还是搭了梯子，小心翼翼地将那套残卷取了下来，放在一旁专门用以阅览的梨木小几上。

“小姐请自便，若有需要，唤小人便是。”

花如月颔首，优雅地坐下，轻轻翻开泛黄的书页。

书斋里安静下来，只剩下纸张翻动的细微沙沙声。

她看得极为专注，似乎完全沉浸其中。直到一刻钟将尽，她才轻轻合上书卷，动作轻柔地抚平书页，仿佛对待什么易碎的珍宝。

然后，她站起身，对着掌柜的微微颔首：“多谢掌柜，今日得偿所愿，受益匪浅。”

说完，竟真的毫不留恋，转身便带着侍女离去。衣裙拂过门槛，消失在街角的人流中。

掌柜的愣在原地，有些摸不着头脑。这位大小姐，还真就是看了片刻就走？

他摇摇头，正准备将书重新放回高处，目光无意间扫过梨木小几，猛地顿住——

只见光滑的几面上，被人用极细的毛笔，蘸着清水或是别的什么无色无味的液体，留下了几行娟秀小巧的字迹，正在空气中慢慢变得模糊，但尚可辨认：

“卷七第三页，‘岘山碑’应为‘峴山碑’，乃刊刻之误。” “卷九末，‘樵风’典故引自《后汉书·逸民传》，非是《西京杂记》。” “另，东家若得暇，可参校永乐三年刻本，此卷似有缺页。”

字迹工整，点评精准，直指书中谬误遗漏之处。

最后一行小字更是清晰：

“蒙君雅意，暂借观书。略陈管见，聊作谢资。”

落款处，画了一弯极纤细的月牙儿。

掌柜的目瞪口呆，看着那几行即将彻底消失的字迹，后背猛地窜起一股凉意，又夹杂着难以言喻的震撼。

他不敢怠慢，立刻小心翼翼地将那几面桌案保护起来，几乎是连滚爬爬地冲出去，直奔白府。

……

书房内，白九思听着掌柜语无伦次又带着惊惧的汇报，面上波澜不惊，只挥手让他下去。

他独自一人走到书案前，铺纸，研磨。

提笔，却久久未落。

他的眼前，不是那几行即将消失的批注，而是仿佛看到了她坐在那梨木小几前，垂眸专注看书的样子，看到她发现谬误时微微蹙起的眉尖，看到她提笔留下字迹时唇角那抹狡黠又自信的弧度。

她看懂了他的饵。

她咬了饵。

然后，用一种他完全没想到的方式，轻飘飘地吐了回来，反而在他面前，展露出了锋利又优雅的爪牙。

这不是挑逗，不是戏弄。

这是一种近乎平等的、带着智慧碾压意味的回击。

她不是在说“谢谢你的书”。

她是在说——“你看，我懂。而且，我比你懂得更精细。”

白九思缓缓放下笔。

胸腔里那颗心脏，却在这一片寂静中，失控地、剧烈地、疯狂地跳动起来。

【嘀！好感度+50！当前好感度：267！】

系统的提示音尖锐地响起。

白九思闭上眼，第一次，没有感到厌烦和抗拒。

他抬手，轻轻按在自己心口的位置。

那里跳动的节奏，又快，又重，带着一种陌生的、几乎是疼痛般的悸动。

他知道。

他彻底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