菜市场

开学典礼后一天是周末，苏漾漾又要去帮母亲干活

　　凌晨四点半的闹钟像一把钝刀，将黑夜锯成两半。

苏漾漾在第三声铃响前按住闹钟，手指压着金属外壳的震动，直到掌心发麻。窗外还沉着墨色的天，只有菜市场方向亮着几点昏黄的灯。

她摸黑穿上校服——母亲昨晚烫好的那件，领口浆得发硬，蹭着锁骨像一层薄茧。床底下的饼干盒发出细微的响动，那是藏在里面的半管群青颜料在滚动。

"苏漾漾！"

母亲的喊声从楼下刺上来。苏漾漾把左手腕的绷带又缠紧一圈，遮住昨晚新添的晾衣架红痕。下楼时，她数着阶梯缝隙——第七级有道裂纹，形状像父亲画室里那把折断的调色刀。

厨房灯泡上粘着去年的蚊虫尸体。母亲的身影在蒸腾的热气里变形，铁锅铲刮着锅底的声响让苏漾漾后槽牙发酸。

"吃完。"母亲推来一碗浮着油花的白粥，碗沿有个缺口，是去年摔碎的调色板砸出来的。

苏漾漾小口啜着粥，目光落在冰箱侧面。那里有道几乎不可见的蓝线——她昨晚用指甲蘸牙膏画的，只有凑近才能看出是个人体比例尺。母亲擦冰箱时总会错过这个角度。

　　　电动车启动时的蜂鸣声惊飞了电线上的麻雀。苏漾漾坐在后座，怀里抱着摞成山的塑料袋，每个都印着"苏记水产"的褪色红字。风掀起塑料袋的一角，露出里面裹着的记账本，封皮上沾着去年夏天的鱼血。

菜市场的铁门刚拉开一道缝，鱼腥味就汹涌而出。

苏漾漾蹲在自家摊位后的塑料水箱前，手指刚触到水面，寒意就顺着指甲缝爬上来。水箱里的鲈鱼缓慢游动，鳃盖开合间偶尔闪过一抹奇异的蓝色。

"先杀二十条。"母亲甩来一个不锈钢盆，盆底还粘着昨天没刮干净的鱼鳞，"王老师订的。"

第一条鱼入手时还在剧烈挣扎，尾鳍拍在苏漾漾手腕上，绷带边缘立刻洇出深色。她拇指抵住鱼鳃，食指抠进鱼嘴——这个手法是父亲教的，他总说杀鱼要像执笔，得找对支点。

鱼鳃掀开的瞬间，苏漾漾屏住了呼吸。那片蓝色不是幻觉，而是真正的群青颜料，嵌在鱼鳃褶皱里，像微型的地中海海湾。她想起父亲带她去写生的那个夏天，海水就是这种带着金属光泽的蓝。

"发什么呆？"

母亲的声音惊得她差点松手。苏漾漾迅速刮掉鱼鳞，刀刃在鱼腹划出完美的直线。内脏滑进垃圾桶时，她悄悄把鱼鳃那片蓝色薄膜藏在着袖口里。

　　苏漾漾搬着泡沫箱穿过拥挤的过道，箱里碎冰硌得她小臂泛红。转弯时她撞见卖豆腐的老张头，对方皱纹里的面粉屑让她想起父亲画过的《时间足迹》。

"丫头，帮我看会儿摊。"老张头往她手里塞了块尚有余温的豆腐，"我去解个手。"

豆腐在掌心微微颤动，像颗鲜活的心脏。苏漾漾盯着摊位上凝结的水珠，突然发现它们正沿着木板的纹路汇聚，形成一棵树的形状——父亲教过她，这叫"自然留白"。

她伸出食指，引导着水珠继续流淌。树冠渐渐丰满，枝桠延伸到豆腐板边缘时，身后传来塑料袋的哗啦声。

"画得不错。"

苏漾漾猛地缩回手，豆腐差点脱手。转头看见卖辣椒的刘婶正眯眼笑着，缺了颗门牙的嘴像个黑洞。

"你爸以前..."刘婶的话被母亲的吆喝声切断。苏漾漾低头擦拭继续豆腐板，水珠树已经蒸发得只剩模糊的轮廓。

　　　苏漾漾坐在摊位后的小板凳上，膝头堆着蓬松的空心菜。母亲规定的择菜标准很严格——老茎要折断听声，脆响的留，闷声的丢。

"咔。"

一根菜茎在她指间发出悦耳的断裂声。苏漾漾盯着断面渗出的汁液，忽然发现它在水泥地上形成了细小的绿点。她偷偷用指甲引导汁液流动，在凹凸不平的地面上画出一道波浪线。

第二条，第三条...当第五根菜茎被折断时，地面已经隐约浮现出海岸线的形状。洛栀的呼吸变轻了，这是父亲教她的第一个素描技巧——用连续线条构建轮廓。

"苏漾漾！"

母亲的声音惊得她踢翻了菜筐。空心菜撒了一地，那些绿色的线条被踩踏得面目全非。苏漾漾蹲下去收拾时，发现自己的指甲缝里塞满了绿色的纤维，像用了劣质水彩笔后的残留。

日头西斜时，菜市场迎来了短暂的宁静。

苏漾漾蹲在摊位下整理零钱盒，硬币上的污垢嵌进了她的指纹里。母亲在前台打盹，头一点一点的，发髻里那根镀金簪子闪着微弱的光——那是父亲送的最后一件礼物。

一枚五毛硬币滚到了货架最底层。苏漾漾伸手去够，指尖却触到个柔软的东西。扯出来一看，是张被揉皱的玻璃糖纸，背面印着某画材店的广告。

"高级貂毛水彩笔，艺术家首选"。

这行字像针一样扎进苏漾漾的眼睛。她认得这种笔，父亲画案上永远摆着三支，笔杆上刻着他的名字缩写。糖纸在夕照下泛着虹彩，她鬼使神差地把它按在记账本空白处，用指甲沿着笔的轮廓反复描摹。

"收拾好了没？"

母亲突然的询问让糖纸从指间飘落。苏漾漾迅速踩住它，脚掌传来轻微的脆响。等母亲转身去关冰柜时，她弯腰捡起已经沾了脚印的糖纸，把它折成最小的方块，塞进了袜子内侧。

　　暮色四合时，电动车载着她们穿过逐渐亮起的路灯。

苏漾漾抱着装满剩菜的塑料袋，后颈被风吹得发麻。母亲的后背传来熟悉的油烟味，混着某种苏漾漾永远洗不掉的鱼腥味。

红灯前，一辆洒水车缓缓驶过。水雾在路灯下形成短暂的彩虹，苏漾漾突然发现自己的指甲缝里还残留着那片蓝色鱼鳔的痕迹。她悄悄把拇指按在车座下的铁架上，留下个几乎不可见的蓝色指纹。

回到家，母亲照例检查她的书包。苏漾漾站在卫生间里洗手，水流冲走了最后一点蓝色。抬头时，镜子里的女孩眼睛下方有两道浅痕——那是昨晚偷偷哭过又迅速擦干的证据。

她摸了摸袜子里的糖纸，坚硬的小方块抵着脚踝。楼上传来母亲关抽屉的声音，接着是记账本被重重合上的闷响。

　　苏漾漾轻轻呼出一口气，在蒙着水汽的镜子上画了道波浪线。没等它消失，就伸手抹了个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