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漾漾把颜料藏在床底下的鞋盒里。
她以为自己藏得很好——用旧校服裹着,塞在最深处,上面压着几本厚重的教科书。但母亲还是发现了。
那天晚上,她刚推开家门,就闻到了松节油的味道。
浓郁得刺鼻。
母亲站在她的房间里,手里攥着那管群青颜料,指节发白。鞋盒被暴力撕开,素描本摊在床上,锁链鸟的图案被红笔狠狠划了几道,像是被割开的喉咙。
“我说过什么?”母亲的声音很轻,轻得可怕。
苏漾漾的背抵在门框上,指甲抠进木屑里。她没说话——她知道说什么都没用。
母亲从床头抽出了晾衣架。
金属制的,冬天的时候会冻手,夏天的时候会被晒得发烫。现在它划破空气,发出尖锐的呼啸声。
第一下落在大腿外侧,疼痛炸开的瞬间,苏漾漾咬住了嘴唇。铁锈味在口腔里蔓延——她把自己的下唇咬破了。
“你爸就是被这些颜料害死的!”母亲的声音终于撕裂,歇斯底里,“你还敢藏?你还敢画?!”
第二下抽在脊背上,校服布料被打破,皮肤火辣辣地灼烧。苏漾漾蜷缩起来,手臂护住头,却死死盯着地上的颜料管——它被母亲踩在脚下,铝管变形,群青色的膏体从管口挤出来,像一滩淤血。
母亲举起晾衣架,第三次——
窗户突然被撞开。
玻璃碎裂的声音刺破夜空,一个黑影翻进来,动作利落得像训练过千百次。温叙言落地时甚至没有停顿,直接冲过来,一把攥住了即将落下的晾衣架。
金属杆在他掌心擦出血痕,但他没松手。
“滚出去!”母亲尖叫,“这是我家!”
温叙言没动。他的呼吸很重,锁骨处的疤痕在激烈动作下泛红,像一条苏醒的蛇。他的目光落在苏漾漾身上——她缩在墙角,手臂上已经浮现出深红色的檩子,校服领口被扯歪,露出半截锁骨。
“你和她爸医生一样,”温叙言突然开口,声音冷得像冰,“都想杀人。”
空气凝固了。
苏漾漾猛地抬头。
母亲的表情像是被雷劈中,晾衣架从她手里滑落,砸在地上,发出清脆的金属碰撞声。
“你……你怎么知道?”她的声音发抖,“你是谁?”
温叙言没回答。他弯腰捡起那管被踩扁的群青颜料,指腹蹭过上面的编号——“SY-122”。
“这管颜料,”他轻声说,“是凶器。”
后来的事情,苏漾漾记不太清了。
只记得温叙言拽着她冲出家门,母亲在身后嘶吼着什么,但被突然倾盆的暴雨声淹没。他们跑过三条街,直到学校的红色十字标志在雨幕中浮现。
医务室的门被温叙言一脚踹开。
值班校医不在,他熟门熟路地翻出医药箱,动作快得惊人。碘伏,纱布,医用胶带——他处理伤口的手法专业得不像学生,更像经历过无数次急救的医生。
“抬手。”
苏漾漾没动。
她的目光落在温叙言的右手上——那里有一道新鲜的伤口,是夺晾衣架时被金属边缘割破的。血顺着他指尖滴在地上,混着雨水,晕开一片淡红色。
“你知道我父亲是怎么死的。”她说。
这不是疑问句。
温叙言的动作顿了一下。
暴雨砸在医务室的铁皮屋顶上,声音大得几乎要震碎耳膜。他沉默地撕开纱布包装,齿尖咬住一端,单手给自己包扎。
“七年前,8月12日。”他终于开口,“市中心医院,第三手术室。”
苏漾漾的呼吸停滞了。
“你父亲不是意外猝死。”温叙言的声音很轻,“他是铅中毒——SY-122批次的造影剂泄漏,他吸入过量四苯基铅,在画室晕倒后,送医途中……”
他忽然说不下去了。
苏漾漾低头,看见自己的手腕在发抖。那些旧伤疤——被母亲用衣架打出来的,被画具割伤的,此刻全部隐隐作痛。
“送医途中怎么了?”她问。
温叙言抬起眼。
雨水从他的发梢滴落,滑过锁骨处的疤痕。
“送到了我父亲手里。”他说。
温叙言从医药箱最底层拿出一个银色器械盒。
打开后,里面是一套精细的手术缝合工具——针,线,持针器,全部是迷你尺寸的,但确实是医用级。
“转过去。”他说。
苏漾漾没问他要做什么。她背对着他坐下,感觉到冰凉的碘伏棉球擦过伤口。疼痛让她绷紧了脊背,但下一秒——
针尖刺入皮肤的触感。
温叙言在给她缝合背上的伤口。
不是用创可贴,不是用纱布——是用真正的缝合线,像对待一道需要精密处理的手术切口。
“为什么……”
“这样不会留疤。”他的声音很近,呼吸扫过她后颈,“我练习过很多次。”
苏漾漾突然明白了什么。
“你父亲是外科医生。”
“嗯。”
“他教你缝合。”
“嗯。”
“但你右手的老茧——”
“是画画磨出来的。”温叙言打断她,“不是拿手术刀。”
最后一针收线时,苏漾漾疼得吸气。温叙言的手指停顿了一下,然后轻轻按在缝合处边缘。
“好了。”
她转过身,发现他右手的伤口又渗血了——刚才缝合时太用力,他自己的绷带松开了。
苏漾漾拿起剩下的缝合线。
“轮到我了。”
温叙言没动。
她低头,小心翼翼地给他包扎。他的掌纹很乱,生命线在中途分叉,像一条突然改道的河。
“你父亲……”她轻声问,“对我父亲做了什么?”
医务室的灯突然闪烁起来。
温叙言抬起另一只手,轻轻碰了碰她锁骨上方——那里有一道浅浅的疤,是小时候被画架刮伤的。
“他篡改了死亡证明。”他说。
天亮前,暴雨停了。
温叙言站在窗前,锁骨处的疤痕在晨光中泛着淡蓝色——那是昨晚颜料残留的痕迹。
苏漾漾看着自己的手腕——他缝合的伤口已经止血,线条整齐得像一幅素描的排线。
医务室的门被推开,晨光照进来。
他们的影子投在地上,两处疤痕在光里重叠——她的在手腕,他的在锁骨。
像两把锁,终于找到了钥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