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冥海眼的漩涡沉寂了千年。
迟空棠站在青铜巨舰的残骸上,望着脚下墨色海水。三个月前那场大战留下的痕迹仍在——冰原上的沟壑、礁石间的银血、还有空气中挥之不去的妖力余韵。
"师尊,都准备好了。"林寒酥捧着罗盘走来,心口的银纹比往日更亮,"午时三刻是海眼最平静的时候。"
迟空棠微微颔首。自从白璃的恶尸残念在北冥现身,玄天宗就派了大量弟子驻守此地。令人意外的是,林寒酥主动请缨加入——她体内的银丹对恶尸气息异常敏感。
"她呢?"迟空棠看向海面。
林寒酥知道问的是谁:"白璃上仙一早就下海了,说要去..."话音未落,海面突然炸开巨浪。
九道银光如蛟龙出海,在空中交织成网。白璃踏浪而来,银发间缀满冰晶,左眼的泪痣红得刺目。最引人注目的是她手中那柄剑——通体晶莹如冰,剑锋却缠绕着黑雾。
"找什么呢小长老?"狐妖落在桅杆上,尾巴尖滴着水,"想我了?"
迟空棠的剑气扫过她足尖:"找到入口了?"
白璃轻盈地避开,落在迟空棠身侧:"海底有座镜宫。"她突然压低声音,"阿夜在那里...还有青冥。"
林寒酥的罗盘指针疯狂旋转。她刚要开口,胸口银纹突然灼痛起来:"师尊...有东西在靠近..."
海面泛起不自然的波纹。迟空棠拔剑的刹那,数十道黑影破水而出——全是与白璃容貌相同的恶尸傀儡!
"退后!"白璃的九尾如屏风展开,将迟空棠护在身后。
恶尸们发出刺耳的尖笑,动作却整齐划一。她们每走一步,海面就凝结一层冰,转眼间整片海域变成了巨大的镜面。
"姐姐..."傀儡们齐声开口,"来玩捉迷藏呀..."
白璃的剑光横扫,斩碎前排傀儡。但那些碎片落地即化,又在别处重组。更可怕的是,镜面开始映出无数个白璃——每个都在重复她此生最痛苦的记忆。
"别看!"迟空棠捂住林寒酥的眼睛,自己却被镜中画面刺痛——三百年前的祭坛上,白璃剜心救她的场景被扭曲成狐妖剖开她胸膛...
白璃突然长啸一声,现出真身。通天彻地的九尾白狐一脚踏碎镜面,海水如沸腾般翻滚。傀儡们在银焰中哀嚎,却仍有更多从海底涌出。
"没用的姐姐..."她们的笑声如指甲刮擦琉璃,"除非你进镜宫..."
迟空棠的剑插进冰面:"我去。"
白狐的金瞳骤然收缩:"不行!镜宫会吞噬..."
"你忘了吗?"迟空棠指了指眉心黑纹,"我已经带着你的恶念。"
海面突然裂开一道缝隙。青铜阶梯从海底升起,每一级都嵌着太虚镜碎片。白璃变回人形,一把抓住迟空棠手腕:
"要去就一起。"她指甲掐进皮肉,"这次别想甩开我。"
林寒酥突然拽住迟空棠另一只袖子:"弟子也..."
"你守在上面。"迟空棠塞给她一面铜镜,"如果我们三日内不出来..."
白璃已经踏上阶梯。银发在幽蓝海水中如灯盏般明亮,九条尾巴警惕地竖着。迟空棠快步跟上,两人的身影很快被海水吞没。
镜宫比想象中更阴冷。
迟空棠的靴底踩在青铜地面上,发出空洞的回响。四壁、穹顶甚至脚下的路,全由太虚镜拼接而成,映出千万个扭曲的她们。
"阿夜的本命镜..."白璃的指尖抚过壁面,"能照见人心最阴暗处。"
话音刚落,镜中的"白璃"们突然齐齐转头,露出诡异的笑。迟空棠的剑气劈过去,却只留下转瞬即逝的裂痕。
"省省力气。"白璃拽着她往前走,"这些只是..."
拐角处突然出现个熟悉的身影——楚清玥。她浑身是血,正艰难地向前爬行。
"师尊...救我..."
迟空棠的剑停在半空。白璃的尾巴炸开:"假的!"
"楚清玥"抬起头,露出青冥的竖瞳:"真敏锐..."身体突然膨胀炸开,黑雾中飞出无数镜片。
白璃的银焰将毒雾焚烧殆尽,却仍有几片划过迟空棠脸颊。血珠滴在镜面上,竟被吸收得一干二净。
"糟了..."白璃脸色骤变,"它在标记你..."
宫殿突然剧烈震动。镜中的倒影们开始自主行动,有的哭泣有的狞笑,最骇人的是那些模仿迟空棠挥剑的——剑气竟能穿透镜面!
"跑!"
两人在迷宫中狂奔,身后的镜片如利刃飞射。白璃突然刹住脚步,九条尾巴将迟空棠牢牢裹住:
"闭眼!"
刺目的银光爆发。等迟空棠再睁眼时,已置身圆形镜厅——正是上次见到阿夜残念的地方。只是这次,中央水晶柱里封着完整的黑发女子。
"阿夜..."白璃的声音发抖。
恶尸缓缓睁眼。与残念不同,这双金瞳清明如初,左眼下的疤变成了银色花纹。
"姐姐。"她的声音不再空洞,"好久不见。"
迟空棠的剑横在两人之间:"青冥在哪?"
阿夜轻笑:"那个蠢货?"水晶柱突然透明化,"他不过是我的棋子。"
柱底蜷缩着青冥的尸体,胸口插着柄黑剑——正是恶尸的本命法器。白璃的尾巴无意识地缠上迟空棠手腕:
"你...没被控制?"
"从来就没有什么控制。"阿夜抚摸着水晶壁,"只有复仇。"
镜厅四壁同时映出三千年前的画面:年幼的白璃姐妹被妖族长老选中,一个继承善念,一个承担恶念。而在仪式最后时刻,白璃偷偷调换了符咒...
"你让我成了怪物!"阿夜突然暴怒,水晶柱裂开蛛网纹,"自己却装好人!"
白璃的剑"当啷"落地:"我不知道会..."
"不知道?"阿夜的声音陡然尖利,"那你为什么三千年都不敢来见我?!"
迟空棠捡起剑:"因为她愧疚。"剑尖指向水晶柱,"而你利用这点,引诱她一次次涉险。"
阿夜的表情凝固了。镜面画面突变,显出这些年的真相——恶尸故意让残念被青冥捕获,借他之手布下连环局,就为逼白璃现身。
"聪明。"阿夜突然平静下来,"那你们打算怎么处置我?"
白璃上前一步:"跟我回家。"
恶尸大笑,笑声震得镜片簌簌掉落:"回家?"她指着自己心口,"这里早就空了..."
迟空棠突然挥剑劈向水晶柱。令人意外的是,这次剑锋竟结结实实砍了进去!
"你...!"阿夜惊愕地低头,看见胸口的黑剑正被迟空棠眉心的黑纹吸引,"同命契?!"
白璃的银焰同时爆发。九条尾巴如锁链缠住水晶柱:"阿夜,看着我!"她左眼的泪痣红得滴血,"当年换符咒是因为...长老要杀了你啊!"
镜面画面再次变化,显出被隐藏的真相——当年选中阿夜的长老,实则是要取她魂魄炼器。白璃调换符咒,是为保全妹妹性命...
"不可能!"阿夜挣扎着,"那后来呢?你为什么要..."
"因为恶念反噬。"迟空棠的剑抵上她咽喉,"你开始滥杀无辜,白璃不得不..."
水晶柱轰然炸裂。阿夜跌落在地,黑剑"当啷"滚到白璃脚边。恶尸蜷缩着,银纹从眼角开始蔓延,渐渐覆盖全身。
"姐姐..."她突然变回少女模样,"我好冷..."
白璃抱起她,九条尾巴如绒毯将两人包裹。阿夜的身体开始透明化,银纹却越来越亮。
"镜宫要塌了..."她虚弱地指向某面镜子,"从那里...可以出去..."
迟空棠扶起白璃:"一起走。"
阿夜摇摇头:"我本就是...已死之人..."她突然抓住迟空棠的手,"照顾好我姐姐..."
银光暴涨。恶尸的身体化作无数光点,融入四周镜面。整座宫殿开始崩塌,唯有她指的那面镜子发出柔和光芒。
"走!"白璃拽着迟空棠冲向出口。
在穿过镜面的刹那,迟空棠回头看了一眼——阿夜的虚影站在废墟中央,正微笑着向他们挥手告别。
海面的阳光刺得人流泪。
迟空棠浮出水面的第一眼,就看见林寒酥跪在船头,手中的铜镜正对着她们。少女心口的银纹亮如星辰,竟在镜面投射出一道银桥。
"师尊!抓住!"
白璃先一步跃上银桥,九条尾巴卷住迟空棠腰间。两人刚落在甲板上,身后的海眼就发出惊天动地的轰鸣——整座镜宫浮出水面,又在阳光下分崩离析。
千万块镜片如雨坠落,每一片都映着阿夜的笑脸。白璃伸手接住一片,那镜面却显出意想不到的画面:
青冥的尸体旁站着个黑袍人,正弯腰捡起太虚镜的核心碎片...
"还有人!"迟空棠的剑气劈向海面,却只斩到一片虚无。
白璃的金瞳缩成细线:"莫怀仁..."
林寒酥突然闷哼一声,捂着心口倒下。她手中的铜镜裂成两半,银纹迅速暗淡下去。
"寒酥!"
迟空棠扶起徒弟,发现她体内的银丹正在疯狂旋转——那是感应到极度危险的征兆。白璃掰开少女紧握的拳头,掌心赫然刻着个血字:
「塔」
玄天宗的镇妖塔亮了七日夜。
迟空棠站在塔底,望着顶层那扇忽明忽暗的窗。自从带回太虚镜碎片,掌门就亲自入塔闭关,说是要净化其中恶念。
"师尊..."林寒酥捧着茶盏走来,"您三天没合眼了。"
迟空棠接过茶,视线却未离开高塔:"白璃呢?"
"在栖霞谷。"少女犹豫片刻,"阿芜说...上仙把自己关在洞府里,谁也不见。"
茶盏在迟空棠手中结出冰花。自从北冥归来,白璃的妖力越发不稳定,有时连人形都维持不住。最奇怪的是,她开始刻意回避迟空棠...
"长老!"执事弟子慌张跑来,"镇妖塔...塔顶的结界..."
迟空棠的剑气已经劈开云层。她看见塔尖悬浮着面完整的太虚镜,镜中黑影正试图挣脱。更可怕的是,那黑影的轮廓与莫怀仁有八分相似!
"果然..."迟空棠御剑而起,"他没死。"
塔顶的场面触目惊心。掌门浑身是血地倒在阵眼处,太虚镜悬浮在半空,镜中的"莫怀仁"已经探出半个身子。
"迟...师妹..."掌门艰难地指向铜镜,"他用...镜术...金蝉脱壳..."
迟空棠的剑气横扫镜面,却被弹开。镜中黑影大笑:"没用的!只要太虚镜在,我就能..."
银光如天河倾泻。白璃的真身踏破虚空而来,九条尾巴缠住整座高塔。令人意外的是,她爪中握着柄陌生的剑——通体银白,剑格处嵌着阿夜的红玉。
"莫怀仁。"狐妖的声音震得瓦砾簌簌掉落,"三百年的账,该清了。"
太虚镜剧烈震颤。黑影试图缩回镜中,却被红玉剑钉住肩膀。迟空棠趁机斩向镜面,青霜剑与红玉剑同时发力——
"咔嚓!"
镜面出现第一道裂痕。莫怀仁的惨叫中,无数记忆碎片喷涌而出。迟空棠看见三百年前的真相:莫怀仁如何与青岚勾结,如何用太虚镜抽取弟子魂魄,又是如何在败露后将自己魂魄寄存在镜中...
"迟师妹!"黑影扭曲着哀求,"救我...我可以告诉你长生..."
红玉剑突然爆发出阿夜的声音:"闭嘴!"剑身银纹大亮,"姐姐,就是现在!"
白璃的九尾同时刺入镜面。令人震惊的是,那些尾巴竟开始吸收镜中黑气!莫怀仁的魂魄被硬生生扯碎,化作养分融入狐妖体内。
"白璃!"迟空棠想去阻拦,却被妖力震开。
当最后一丝黑气被吸收,太虚镜"砰"地炸成碎片。白璃从半空坠落,被迟空棠接个正着。怀中的狐妖轻得可怕,银发间竟夹杂了几缕黑丝。
"你...!"迟空棠的手在发抖。
白璃虚弱地笑了笑:"同命契..."指尖碰了碰她眉心黑纹,"分你一半..."
迟空棠这才明白——白璃是在用同命契分担她被污染的魂魄!正要发作,怀中的重量突然减轻。幼狐形态的白璃蜷在她掌心,九条尾巴无力地垂着。
"累..."小狐狸蹭了蹭她手指,"睡会儿..."
栖霞谷的桃花开了第二春。
迟空棠坐在往生泉边,看着水中嬉戏的白狐。三个月过去,小家伙的妖力恢复了大半,却还是喜欢保持幼狐形态,整天追着蝴蝶满谷跑。
"师尊。"林寒酥捧着卷宗走来,"掌门请您回山议事。"
迟空棠头也不抬:"没空。"
少女抿嘴笑了。自从镇妖塔一役,玄天宗上下都对迟长老养狐狸的事睁只眼闭只眼。连最古板的长老都不敢多嘴——毕竟那可是能一爪子拍碎太虚镜的主。
"阿蘅的事..."林寒酥突然低声说,"弟子想再去祭拜..."
白狐的耳朵动了动,游到岸边抖了抖毛,甩了迟空棠一身水。小家伙跳上她肩头,用尾巴拍打她后脑勺,明显是在催她回答。
"去吧。"迟空棠无奈道,"带些胡萝卜。"
林寒酥红着眼眶走了。白狐盯着少女的背影,金瞳里闪过一丝复杂。
"还恨她?"迟空棠挠了挠狐狸下巴。
小家伙"嗷呜"一口咬住她手指,没用力。阳光透过桃枝,在它银白的毛发上投下斑驳光影。远处阿芜正在教新来的兔精编花环,笑声惊起一树雀鸟。
迟空棠突然想起太虚镜中看到的最后一个画面——三千年前的春日,年幼的白璃姐妹也是这样在桃花树下追逐。阿夜的红裙如火,白璃的银发似雪。
"迟空棠。"白狐突然口吐人言,"我原谅她了。"
这个"她"是谁,迟空棠心知肚明。她拎起小家伙放进前襟,起身走向桃林深处。白狐探出头,爪子扒拉着她衣领:
"去哪?"
"回家。"
春风拂过,吹落满天花雨。白狐的尾巴轻轻缠上她手腕,像一道温柔的枷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