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母亲崔婉留了课业,要背熟《小雅·鹿鸣》,还得用小楷恭恭敬敬抄三遍。郁筠丹捏着泛黄的《诗经》册页,指节都泛了白——穿越前在高中课堂上,她最怵的就是背书。班里的同学总爱用眼角余光瞟她,她刚张开嘴,后排就有细碎的议论像蚊蚋似的飘过来:“你听她又卡壳了”“这么简单都背不下来”。那些声音不大,却像浸了冰的小针,扎得她耳尖发烫。她越慌越记不住,到最后索性把头埋得低低的,假装什么都没听见。老师早就对她没了耐心,上课提问从不会叫到她,作业本上除了红勾红叉,再没有半句评语。有次她鼓足勇气攥着作业本去办公室,老师只瞥了眼题目就摆摆手:“你先把基础的背熟再说吧。”那语气里的“你不行”,像块冷石头,重重压在她心上。久而久之,她自己也信了:反正没人在意,背不下来、写不好,又有什么关系呢?
眼下捧着《鹿鸣》,“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每个字都认得,可往脑子里记时,就像细沙从指缝漏过,抓不住半点。她小声念了两遍,刚想试着背,耳边竟像又响起那些嗡嗡的议论,喉头猛地一紧,后半句卡在嗓子里,怎么也吐不出来。前厅传来客人的说笑声,有人朝后院这边瞥了眼,那目光落在她身上,让她脸颊发烫,手里的书差点滑落在地。
抄字时更糟。狼毫笔在手里沉得像块铅,笔尖在宣纸上打颤,横画歪得像条蚯蚓,竖画斜得要倒下来。抄到半页,一滴墨汁从笔尖坠下,晕开片乌沉沉的云,把“吹笙”两个字糊成了黑团。她盯着那片狼藉,胸口闷闷的——果然,换了个朝代,换了副身子,她还是什么都做不好。
正发愣,香菱端着碗新沏的薄荷茶过来,青瓷碗沿还凝着水珠。
香菱嘴都念干了,先喝口茶。
她把茶碗往石桌上推了推,眼角瞥见那页纸,却没说“你怎么写得这么乱”,反倒用指尖点着“鼓瑟吹笙”四个字。
香菱这几句写的是诸侯宴客的热闹,你要是念着费劲,就想想咱客栈待客时的样子——王掌柜总爱敲着酒壶唱小曲,张屠户喝高了就拍桌子,多热闹。
郁筠丹香菱,你说我是不是很笨啊?
香菱你不是笨,你是脑子里的东西太多了,你没法静下心。根据我教你的方法,又有意思,又能让你集中注意。
香菱没再多说就去忙活了,郁筠丹握着微凉的茶碗,指尖却渐渐热起来。薄荷的清苦混着淡淡的甜味漫过舌尖,像有只温柔的手,轻轻揉了揉她发紧的胸口。
第二日天刚亮,院墙上的露水还没干,郁筠丹揣着《诗经》往后院去了。柴房旁堆着半垛干草,黄澄澄的,带着日晒的暖香。她拣了块干净的草堆坐下,把书摊在膝盖上,小声念起《鹿鸣》。这里没人看,也没人听,只有早起的麻雀在槐树上蹦跳,“啾啾”地应和着。她念得慢,念一句就往草堆上摆块小石子,摆满十块,就试着背一遍。卡壳了也不慌,捡块石子扔回竹筐,再重新念。念到“我有嘉宾,德音孔昭”时,一缕阳光恰好透过柴房的窗棂照进来,落在摆得整整齐齐的石子上,亮晶晶的,像撒了把碎金子。她忽然觉得这句子顺溜得很,竟一口气背完了半首。
抄字时她也放了心。不再死盯着“要写得多好看”,就握着笔慢慢描,描坏了就换张纸——反正后院的废宣纸堆得像座小山。有次描到“和乐且湛”,手腕忽然稳了,“湛”字的三点水,竟真的像先生说的“如珠落玉盘”,圆润又轻快。她盯着那字看了半晌,忍不住弯了弯嘴角,伸手轻轻碰了碰纸面,好像怕惊扰了这来之不易的安稳。
这天午后,她正蹲在草堆旁数石子背诗,阿砚从茶药铺回来,手里提着个装药材的竹筐,筐沿还挂着片紫苏叶。他站在柴房门口看了她会儿,才轻声说。
阿砚这诗背得比前日清楚多了。
郁筠丹抬头,见他额角还沾着点药粉,眼里却没半点敷衍,就像在说“今日天气不错”那般平常。心里忽然松了块,像卸下了什么重物。她捏着颗圆滚滚的小石子晃了晃。
郁筠丹还差两句呢。
阿砚那我等你背完再走。
他竟真的靠在柴房门框上,从竹筐里拈出片茶叶,指尖灵巧地挑拣着梗子。
槐树叶在他肩头沙沙作响,漏下的光斑在他蓝布衫上慢慢移动。郁筠丹定了定神,重新念起诗来。等她背完最后一句“以燕乐嘉宾之心”,阿砚刚好挑完手里的茶叶。他点点头,转身要走,又像想起什么,回头说。
阿砚你已经很棒了。
交课业那天,郁筠丹站在母亲书桌前,背《鹿鸣》时声音不大,却一句没卡壳。崔婉翻着她抄的字,说道。
崔婉进步很大。
下课后,风拂过巷口的柳树,白絮悠悠地飘。郁筠丹捏着那张抄满字的纸,忽然想——原来不是她笨,是以前总被那些小声议论缠得慌,被“不管不问”冻得紧,忘了自己也能慢慢走。现在没人盯着,没人冷着,她慢慢念,慢慢写,竟也成了。慢慢来,真的不丢人。
她转回头,脚步轻快得像踩着风——原来被人好好看着、好好应着,找回点自信的滋味,比后院的阳光还要暖。
自那日后,郁筠丹心里像揣了颗慢慢发芽的春芽,怯生生的,却透着股劲。再背诗文时,虽还会想起从前那些细碎的议论,却不再像被小针扎似的慌了。她学着阿砚的样子,找个没人的角落,或是对着后院那棵老槐树,念一句就伸手接片飘落的槐叶,等叶尖攒了半捧,再试着背。卡壳了就把槐叶撒回地上,笑着叹句“原来背书也挺有意思的嘛”,再重新来。
抄字也成了桩有意思的事。她不再死盯着“要写得和帖上一样”,反倒学着香菱说的“想热闹事”。抄到“伐木丁丁”,就想起前几日客栈里客人划拳的声响;抄到“采采卷耳”,就琢磨着后院那丛长得疯的卷耳草,说不定能摘来编个小篮子。笔尖渐渐稳了,偶尔写出个让自己满意的字,她会偷偷把纸叠成小方块,塞进袖袋里,有时候阿砚从茶药铺回来,看到郁筠丹写的字,会悄悄放一点紫苏叶。
一次林羽裳来这里,从袖袋里掏了个小小的木刻出来,递过来。
林羽裳阿砚刻的小玩意儿,说是奖励你的。你看这鹿,像不像《鹿鸣》里写的?
木刻是只小鹿,歪着头,角上还刻了几片小小的叶子,刀法算不上精细,边缘甚至有点毛糙,却憨得可爱,像是下一秒就要蹦起来。郁筠丹接过来,指尖蹭了蹭木头上温润的纹路。原来“被好好看着”,不止是有人等她背完诗,还有人记得她在练字,有人见了她的进步,会实实在在地夸一句。
郁筠丹握着那只小木鹿,看着林羽裳眼里的笑,像盛着春日的阳光。她深吸一口气,和林羽裳一人一句背着。
郁筠丹呦呦鹿鸣,食野之苹……
风从柴房顶上吹过,带着前院飘来的薄荷茶香,还有槐树叶沙沙的响。眼角的余光瞥见柴房门框后,阿砚把手里几朵小野花,悄悄放在了门框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