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弥尔让莱恩在外面收拾残局,自己和科瑞回到了塔内,开始自顾自的讲解起一切,“我是安弥尔·伊维兰特。伊维兰特家,恐怕早已消逝在历史的尘埃里,难以寻觅了。我是家中最小的孩子,上面各有一位兄姐。”
提到兄姐时,她的语气没有多少变化,仿佛只是在陈述两个早已模糊的代号,而非血脉相连的亲人。
“年少时,我被家族送往北方,阿特里休恩的法师塔求学。”她停顿了一下,“在那里我遭遇了诅咒,一个强大且极其诡异的诅咒。但我失去了遭受诅咒时的记忆”她的目光变得有些悠远,“这个诅咒强行锁住了我的时间,让我的身体几乎不再衰老,同时也赋予了我难以想象的庞大魔力。”
科瑞屏住了呼吸,身体微微前倾,听得无比专注。
“然而,这并非恩赐。”安弥尔的声音里透出冰冷的讽刺,“强大的力量伴随着沉重的枷锁。诅咒的代价是……我的‘存在’,正被逐步锚定、固化。”她微微侧头,“我的行动范围,随着岁月的流逝,被诅咒的力量一点点压缩、禁锢。最初,我还能在王国境内自由行走。后来,范围缩小到帕特洛区域。再后来,是寂静之森。如今的我只能在这座塔的周边活动。”
“莱恩是在我去年在塔前捡到的一头受了伤的小狮子,为了报答我他自愿成为了我的使魔,这么说你也能明白吧。”
“所以,”她重新看向科瑞,“我并没有传说中的那么神奇,也并非无所不能。我并不是总能解决访客们带来的难题,很多时候我也无能为力。那么,科瑞小姐,”她轻轻地问,声音里听不出期待或试探,只有纯粹的询问,“在听过上面的真相后,你打算如何呢?”
寂静淹没了科瑞先前带来的所有喧闹、活力。莱恩不知何时已经回到了大厅的阴影里,抱着他的布偶,此刻正担忧地望着安弥尔单薄的背影。
短暂思考了一番后科瑞的神情变得前所未有的严肃。
她猛地从靠椅上站起身,几步走到安弥尔面前,毫不犹豫地伸出双手,紧紧握住了安弥尔放在膝上、冰凉而纤细的手。
她的动作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和热忱。
“虽然我现在还不懂什么高深的诅咒原理,”科瑞的声音清晰而有力,眼睛亮得让人害怕,但她十分真诚地注视着安弥尔,像是要把她洞穿一般,“但我一定会想办法帮你的!安弥尔!”
她叫了她的名字,不再是疏离的“小姐”,“因为,”她加重了语气,仿佛在宣告一个不容更改的事实,“我们已经是朋友了!朋友之间,不就是应该互相帮助的吗?”
安弥尔彻底愣住了。眼睛微微睁大,神情是真切的、毫无防备的惊讶,似乎完全没有料想到科瑞会是如此直接而热烈的反应。
那冰封许久的内心,仿佛被这双温暖的手和这句毫无保留的宣言,破开了一丝缝隙。随后,一丝有些无奈的笑,缓缓浮现在她的唇角。
“明明只是初见面…”她轻轻地说道,声音里带着一丝叹息,却没有抽回自己的手。
——
科瑞留宿在了守望者尖塔。安弥尔为她安排了一间位于三层的客房。
房间不大,但十分整洁,安弥尔告诉她这是才让莱恩整理出来的,房间的布局十分温馨,虽小,但完全够用,透过窗户,可以看见阿尔伽斯卡巨大的头颅正搁在草地上打盹。
晚餐时分,科瑞享用着莱恩所做的餐点,毫不吝啬地夸赞着对方,从食材的新鲜到烹饪时火候的掌握,莱恩面对这些不加掩饰的赞赏羞红了脸,而安弥尔则安静地用着餐,对于科瑞的夸赞和莱恩的窘迫没有做出什么特别的反应。
这一天经历的事情已经够多了,以至于一沾到床科瑞就睡下了。
翌日清晨,科瑞醒的格外早,她轻手轻脚的推开房门,想去塔顶看看日出,却在楼梯拐角处,意外瞥见了安弥尔的身影。
她站在一扇敞开的窗前,清晨的风吹复过她的发梢。
她并没有看向初升的朝阳,而是透过未完全亮起的熹微晨光看向远方——准确地说是望向阿尔伽斯卡那熟睡中的庞大身躯。
“你很好奇么?”突然出现的声音让安弥尔微微一怔,她没有回头,也没有回答。
安弥尔晃了晃脑袋,让被风吹乱的发丝不至于挡到她的眼睛,缓缓开口:“在国内龙还是少见的,我亲眼见到的次数不算多,尤其还是这么温顺的。”她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语来形容红龙。
“哼哼,”科瑞的语气立刻带上了一点小得意,她跟着安弥尔的视线也望向窗外,当初驯服它时我可废了很多心思呢,不过还是我比较厉害,毕竟我可是励志要成为最强的龙骑士的!”她挺了挺胸脯,声音里是难掩的骄傲。
“骑龙,是什么感觉?”安弥尔不自觉的问道。
“在天上飞的感觉很自由,不过有些人可能会不适应,想试试吗? ”科瑞将手肘撑在窗台上,将身体微微倾向对方,另一只手顺势做出邀请,她问的直接,但心里其实已经做好了被婉拒的准备,但预想中的场景并没有发生,安弥尔将头转向她,神情中带上了些许期待,她没有说话,但那微微抿紧又放松的唇线,已经表明了态度。
虽然想就那么冲出去,不过这样的举动还是太莽撞了,不能就这么被喜悦冲昏头脑,不行啊科瑞,不行,于是她只是和安弥尔安静地下楼,安静地遇上了莱恩并表明了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安静地走向阿尔伽斯卡所在之地。
面对陌生人,红龙没好气的喷出了一口白气,科瑞刚想训斥伙伴的无礼,但转念一想自己好像确实没有向阿尔伽斯卡介绍安弥尔……于是她立刻转身双手合十快速而真诚的道了歉,“抱歉抱歉,对不起!我还没把你正式介绍给它认识呢!”
安弥尔摆了摆手表示自己并不在意。但科瑞还是珍重地道了歉,她站直身体,清了清嗓子,故意摆出一副正经样,随后飞速说到:“好啦安弥尔这是阿尔伽斯卡,阿尔伽斯卡这是安弥尔,你们互相认识一下。”
这个略显尴尬的小插曲似乎让阿尔伽斯卡明白了状况。
它巨大的头颅歪了歪,仔细嗅了嗅安弥尔的气息,随后发出一声懒散的呼噜声以示友善。
“好啦,误会解除。”科瑞松了口气,用手抹了一把并不存在的冷汗,脸上重新挂上笑容。她动作迅捷地攀上龙背,熟练地坐上鞍座,然后朝安弥尔伸出手:“来!把手给我!”
安弥尔看着那只伸向自己的手,又抬头看了看坐在龙背上的科瑞,犹豫了一会后才把手搭在对方那温暖有力的掌心中。
科瑞用力一拉,另一只手稳稳地托住安弥尔的腰侧,帮助她借力登上了龙背。鞍座的空间对于两人来说稍显拥挤,科瑞很自然地调整了一下姿势,让安弥尔坐在自己身前。
她双臂绕过安弥尔的腰侧,双手有力地抓住握把形成了一个将安弥尔圈在怀里的保护姿势,不过安弥尔的身影瞬间变得有些僵硬。
“原来是这样的动作?”虽说有了心理预期,不过这样的近距离接触让她感到陌生而局促,她能清晰地感受到背后科瑞温热的体温和有力的心跳。
“安全第一!”科瑞的声音在她耳边想起,带着理所当然的笑容和一丝安抚“你是第一次骑龙,在我身后的话我无法时时刻刻的照看到你,这样我能随时确保你不会掉下去啦~”她一边说着,一边稍微收紧了手臂,确保安弥尔坐稳,“不用担心,我的技术很好的!抓紧了,阿尔伽斯卡!慢慢来,不用和平时一样飞得很快。”
阿尔伽斯卡发出一声低沉的回应,巨大的双翼缓缓展开,带起强劲的气流,四周的草瞬间散开。
它强壮的后肢蹬地,带着背上的两人,平稳地离开了地面。
风变得强烈起来,吹拂起二人的发丝。安弥尔下意识攥紧了鞍座边缘冰冷的皮革,身体在最初的失重感中绷得更紧。
她能感觉到科瑞圈着她的手臂传来的稳定力量,以及背后那具年轻身体所散发的、源源不断的,令人安心的暖意。
随着高度缓缓上升,塔尖在视野中下沉,整片森林在脚下铺展开来。
但阿尔伽斯卡并没有飞得很高,当上升至一定高度时,就像是碰到了某种透明的屏障一般,无法在继续上升,那大概就是安弥尔所说的被诅咒的禁锢。
于是科瑞指挥红龙在塔的附近打转,晨曦的金辉穿透云层,照耀整片大地。
从未有过的视角,从未体验过的速度,风在耳边呼啸,却奇异的没有带来恐惧,反而有种挣脱束缚的轻松、自由。
安弥尔将如此广阔、如此鲜活的天空与大地尽收眼底,长久以来的第一次,她忘记了身体的僵硬,忘记了诅咒的枷锁,甚至忘记了身后的科瑞,全身心的沉浸在这短暂的自由之中。
“天空…好自由。”安弥尔在不知多久后开口,她几乎是要落下泪来,自由,这是她久未曾体验过的,被限制到如今的样子已过去百年,数百年间她不断寻找能解除诅咒的办法,却处处碰壁,连希望,都快要放弃了。
所有的爱、愤怒、憎恨、痛苦和悲伤化作泪珠顺着脸颊滑落,消失在逐渐变得陈澈、湛蓝的天空之中。
——
这几日的经历虽短暂,但胜在十分充实,然而一封从王城传来的消息打破了平静,艾法在信中告诉科瑞如果再不回家父王就会永久禁足她,科瑞看着信上的字迹,哀嚎一声,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
她看向窗外那座沉默的高塔和匍匐其下的红龙,满心满眼都是不舍。但父王的威严不容挑战,她只能不情不愿地开始收拾自己那小小的行囊。
在这短暂的几天里,科瑞得以窥见安弥尔日常生活的真实片段。
安弥尔的作息并不规律,像昨天那样的早起实属难得,而她清醒的大部分时间,都沉浸在顶层的书房或那间弥漫着奇异药草香的药剂调配室里。
书房里是堆积如山的古老卷轴、羊皮纸和厚重的典籍,内容深奥难懂;药剂室里则摆满了琳琅满目的玻璃器皿、坩埚和无数装着五颜六色粉末、液体、干燥植物根茎叶的罐子。安弥尔在这里阅读、书写、调配药剂。
偶尔,会有镇民沿着那条林间小径来到塔下。
有时是送来新采摘的还带着露水的浆果、一篮新鲜鸡蛋或一块熏肉;有时是牵着一头温顺的山羊,提供新鲜的羊奶;也有时是带着忧虑的神情,小心翼翼地提出请求——或是家人染上了奇怪的病症,或是森林深处发现了不寻常的踪迹,希望寻求魔女大人的帮助或解答。
面对送来的东西,安弥尔从不故作姿态地推辞。她总是平静地道谢,然后收下。
科瑞曾私下问过原因,安弥尔的回答很简单:“拒绝他们只会让事情变得更加麻烦。他们送来这些,是表达心意,也是维系一种平衡。” 对于镇民的求助,她总是耐心倾听。
科瑞也没有放弃和莱恩沟通。
她会在莱恩送来清晨的热水或傍晚洗好的野果时,找机会和他说话。“莱恩,这个紫色的果子好甜,叫什么名字?”“变成狮子是什么感觉啊?”莱恩通常只是飞快地看她一眼,然后更紧地抱住怀里的破旧兔子布偶,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回答一两个字,或者干脆摇摇头。
直到有一次,当科瑞再次夸赞他的布偶很可爱时,少年犹豫了很久,才用细弱的声音说:“是主人给的。”在科瑞温和而好奇的注视下,他断断续续地补充道:“刚被捡到的时候我总是哭,主人就从旧箱子里翻出来给我了。” 他紧紧抱着布偶,仿佛那是他全部的安全感来源。科瑞的心瞬间软了下来,想试着摸摸少年的头,但却被躲开了。
阿尔伽斯卡庞大的身躯一直安静地匍匐在塔外的空地上,像一座深红色的、会呼吸的山丘。它大部分时间都在假寐,偶尔会睁开巨大的琥珀色龙瞳,扫视一下森林,或者百无聊赖地甩甩尾巴尖。
科瑞发现,莱恩似乎也对阿尔伽斯卡有着隐秘的好奇。
但他只会远远地望着那头威严而陌生的生物。有一次,科瑞正在塔外活动筋骨,阿尔伽斯卡懒洋洋地打了个响鼻。
莱恩似乎吓了一跳,往后缩了缩。科瑞见状,笑着走过去:“别怕,老伙计只是在打瞌睡,它其实很温顺的,尤其对小孩子。”她朝阿尔伽斯卡招招手,喊道:“嘿,大个子,打个友好的招呼!”红龙巨大的头颅微微转向她们的方向,喉咙里发出一声低沉的、近乎咕噜的安抚声,比平时轻柔许多。莱
恩的眼睛亮了一下,虽然依旧没有靠近,但明显比刚才勇敢了许多。
在安弥尔的提议下,她还去了位于塔南边的城镇,暮根镇,镇民十分热情好客,在知晓她是来见传说中的蓝发魔女时十分慷慨的分享了好多关于她的故事,比如一下就治好了老约翰的疾病啊,仅从只言片语中就揪出了幕后捣鬼的西格纳啊等等等等,对于镇民的请求她从不推辞,总是耐心的思考,解决问题。
同时这个小镇的风土人情也让科瑞感觉到了和王城截然不同的感觉。
所有的一切,都是弥足珍贵的,不论是安弥尔还是莱恩都让科瑞感到无比新奇和温暖。
这里没有王宫的繁文缛节,没有骑士团的纪律约束,只有一种沉淀下来无比真实的生命力。
但分别的时刻总是要到来的,收拾好简单的行囊,科瑞站在塔门口。阿尔伽斯卡已经在空地上舒展着巨大的翅膀,做好了起飞的准备。
“安弥尔,莱恩,”科瑞的声音带着浓浓的不舍,但眼神依旧明亮,“我得回去了。”她看向安弥尔,“父王的命令,不敢不从。”语气里带着点小委屈。
安弥尔站在门内,清晨的光线勾勒出她单薄的身影。她依旧是那副沉静的模样,只是微微点了点头:“嗯。路上小心。”声音平淡,听不出太多情绪。
莱恩则躲在她身后的阴影里,紧紧抱着他的兔子布偶,默默地看着科瑞。
“我一定会再来的!”科瑞上前一步,语气无比笃定,像是在对自己,也像是对安弥尔和莱恩承诺,她看向莱恩,也用力挥了挥手:“安弥尔,莱恩,再见啦!谢谢你们这些天的照顾!下次给你带王都最好吃的糖果!”
安弥尔只是再次微微颔首。她抬起手,轻轻挥了挥。
科瑞深吸一口气,转身跑向阿尔伽斯卡,动作利落。她最后回头看了一眼那座高耸入云的守望者尖塔,在晨曦中显得格外清晰又格外孤寂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