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巴掌之后的三天,像一场漫长而黏稠的噩梦,闻沂每一分每一秒都浸泡在冰冷的后悔里。
她的脑海里反复闪回那个瞬间:惨白的灯光下,他错愕偏过去的脸颊,还有那迅速蔓延开的、刺目的红痕,每一次回想,心脏都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紧,疼得闻沂蜷缩起来。
外面又下起了雨,闻沂不知道第几次梦到令她心惊的一幕,整个空间只剩下中央空调低沉的嗡鸣,以及远处某个水管滴答、滴答的单调声响,一下下,沉重地敲打着她的耳膜和神经。
那声音无限放大,盖过了一切。
家里的空气也沉甸甸的,妈妈似乎察觉了什么,几次欲言又止,最终只是默默给哥哥炖汤时,多盛了一碗放在她面前。
闻沂捧着碗,热气熏着眼眶,汤的味道尝在嘴里全是苦涩。
第四天下午,窗外的雨终于停了,阳光挣扎着穿透厚重的云层,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投下几块惨淡的光斑。
闻沂坐在书桌前,面前摊开的笔记本上一个字也写不下去,手指无意识地划过手机屏幕,最终停在那个熟悉的号码上,指尖悬在那里,微微发抖。
闻沂道歉的话在舌尖滚了无数遍,却怎么也按不下那个拨号键,光是想到要听到他的声音,巨大的羞愧感就几乎将她压垮。
她想,总得做点什么,总得……面对。
闻沂盯着烤箱里逐渐焦黄的饼干,鼻尖上沾着面粉,额前的碎发被汗水黏在脸上。
厨房里弥漫着黄油和香草精的甜腻气息,操作台上散落着各种形状的模具---小鱼、蝴蝶、星星,还有她特意翻出来的游泳小人模具。
"叮—"
烤箱计时器响起,她手忙脚乱地戴上隔热手套,小心翼翼地取出烤盘,饼干边缘有些焦黑,但形状还算完整。
小鱼形状的饼干尾巴翘起,蝴蝶形状的翅膀上还能看清纹路。
"应该...能吃吧?"闻沂小声嘀咕,用指尖戳了戳其中一块。
这是她第三次尝试了,第一次烤糊了,第二次盐放多了,这次总算勉强成功。
闻沂松了一口气,准备把饼干装进不同的纸盒里,她跪坐在卧室的地毯上,面前摆着几个精心准备的礼物盒,每一个都用不同颜色的丝带仔细扎好,打结处还别着小小的装饰物。
第一个是她给雨霏姐姐的。
粉紫色的硬纸盒,盒盖上贴着一张手绘的蝴蝶便利贴,上面用秀丽的字体写着「姐姐请原谅我!」
闻沂用银色丝带在盒子中央打了个精致的蝴蝶结,又在结扣处别了一枚小小的胸针,这是她去年生日时张雨霏送给她的,现在她把它别在丝带上,像是把这份心意又还了回去。
第二个是给小余的。
淡蓝色的盒子,比张雨霏的那个稍大一些,因为里面除了饼干,还塞了几包余依婷最喜欢的蜜桃乌龙茶包。
闻沂用蓝白色的缎带缠绕盒子,打结时特意留出长长的飘带,尾端还系了一枚小小的铃铛,轻轻一晃,就会发出清脆的声响,像振翅时的动静。
之后,她拿来一个牛皮纸盒,装进了烤的酥酥的星星饼干。
“算了…潘展乐应该不会和我计较的吧…”
最后一个……是给汪顺的。
深蓝色的盒子,比前几个都要朴素,没有花哨的装饰,只在盒盖内侧用荧光笔悄悄画了个小小的哭脸。
闻沂犹豫了很久,最终选了一条藏青色的棉绳来捆扎,不是漂亮的丝带,而是更结实、更实用的那种,她在盒子正中央打了个水手结,那是她哥以前教她的,说是「最牢固的系法」。
系紧绳结的瞬间,闻沂的指尖微微发抖。
她低头看着这个盒子,里面除了烤得勉强能看出人形的饼干,还藏着那管药膏,她特意挑了无香型的,因为记得汪顺不喜欢太浓的气味,药膏被小心地用纱布包好,塞在饼干底下,像是藏起一个不好意思说出口的关心。
“……希望他能发现吧。”
她轻轻摸了摸那个水手结,确保它不会轻易松开,然后深吸一口气,把三个盒子装进背包。
明天一早,她就要偷偷溜进训练馆,把它们送到该送的人手里。
尤其是那个,打了结的、藏了药的、最朴素的蓝色盒子。
第二天清晨,训练馆还笼罩在薄雾中。
去训练基地的路,熟悉得每一步都踩在心跳上。闻沂低着头,像个等待审判的囚徒,每一步都沉重得如同灌铅。
推开那道通往泳池区的沉重隔音门时,巨大的水声和熟悉的消毒水味瞬间包裹了她,闻沂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
偌大的泳池馆,带着薄雾的光线透过高高的玻璃窗斜射进来,在水面上跳跃着细碎的金光。只有几条泳道里有人。
汪顺正进行着冲刺,强健的双臂破开水面,像海豚般划出充满爆发力的弧线,带起大片雪白的水花,他的动作流畅而充满力量,每一次跃起、落下,都带着一种心无旁骛的专注。
水声轰鸣,盖过了其他一切声响,也暂时掩盖了闻沂擂鼓般的心跳。她站在池边入口的阴影里,像一尊僵硬的石像。
闻沂没看很久,她鬼鬼祟祟地溜进更衣室,把粉色盒子放在张雨霏的柜子里,又附上一张纸条:
「霏姐对不起!上次偷吃了你的蛋白棒TAT...」
淡蓝色盒子则塞进了余依婷的背包侧袋,纸条上画了个哭脸:「小鱼姐我错了!不该在你训练时大喊大叫...」
她眼神扫了一圈,终于发现了潘展乐的外套,牛皮纸盒被她用力塞进口袋:「让潘展乐小队员看笑话了,对不起qaq...」
做完这些,她攥着最后一个盒子和药膏,蹑手蹑脚地往泳池区走。这个时间应该没人...
"鬼鬼祟祟的干什么呢?"
汪顺游到池边,双手撑住池壁,一个利落的起水动作,晶莹的水流顺着他宽阔的肩背、紧窄的腰线奔涌而下,在光洁的地砖上迅速洇开。
他甩了甩湿透的头发,水珠四溅,然后,他像是感应到了什么,侧过头,目光精准地穿透了晃动的粼粼水光。
这下,身后突然响起的声音吓得闻沂差点把盒子扔出去,她僵硬地转身,看见汪顺倚在门框上,头发还滴着水,显然是刚结束晨训。
转身时,她的编发扫到了柜旁那盆绿萝,那是张雨霏养的,据说从她第一次拿全国冠军时就放在这里,如今藤蔓已经垂下来半米多长,绿萝叶片上还挂着水珠,闻沂就这样愣神踌躇着把蓝色盒子放进汪顺的柜子,指尖在盒盖上停留了片刻。
"放个盒子这么费劲?"
空气瞬间凝固了,巨大的水声仿佛在那一刻被无形的屏障隔绝,世界只剩下两人之间那片令人窒息的沉默。
闻沂慌慌张张直起身,脑袋差点撞到柜顶的绿萝,汪顺一个箭步上前,手掌垫在她头顶和藤蔓之间,他的掌心温热,带着泳池特有的潮湿。
"笨手笨脚的。"
他收回手,指节蹭到她的刘海。
"跟烤饼干一个水平。"
闻沂清晰地看到他左脸颊靠近耳根的地方,那道红痕已经淡去很多,只剩下一小块不易察觉的微红淤痕,却依旧像烙印一样灼痛了她的眼睛。
他看着闻沂,眼神很平静,没有预想中的愤怒或指责,甚至没有明显的情绪波动,只有运动后的潮红和淡淡的疲惫,这平静却比任何斥责都更让她难受。
闻沂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被她组织过几天的道歉的话在舌尖翻滚,却一个字也挤不出来。
汪顺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水珠顺着他线条清晰的下颌滴落,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里,他忽然开口了,声音因为刚才剧烈的运动而带着微微的喘息,却异常清晰:
“怎么不亲自给她们?”
"我...我..."
闻沂结结巴巴地说不出话,下意识把拿着药膏的盒子背到身后。
汪顺挑了挑眉,目光落在她另一只手上的饼干盒上:"给我的?"
闻沂低着头把盒子递过去,声音细如蚊呐:"...烤焦了。"
汪顺接过盒子,打开看了看里面形状各异的"游泳小人",嘴角抽了抽:"这是...溺水的小人?"
"是自由泳!"
闻沂急得抬头,正对上他含笑的眼,顿时明白自己被耍了,闻沂干脆气鼓鼓地把饼干下的药膏也塞给他:
"这个...涂脸的。"
汪顺拧开药膏闻了闻,皱眉:"这么香?"
"明明是无香的......"闻沂绞着手指没喝和他计较。
"店员说能舒缓..."
话没说完,汪顺突然弯腰凑近,把药膏抹了一点在她鼻尖上:"试试效果。"
闻沂呆住了,鼻尖凉丝丝的,淡淡的薄荷凉气萦绕在呼吸间,她抬眼看见汪顺正用指腹沾了药膏,轻轻涂在自己左脸的红痕上,喉结随着动作上下滚动。
"疼吗?"她小声问。
汪顺动作顿了顿,眼底闪过一丝她看不懂的情绪:"小孩子哪有劲?"
闻沂正要反驳,远处突然传来张雨霏的惊呼:"哇!你这小鱼饼干好可爱!”
张雨霏和余依婷不知何时出现在走廊,两人先是共吃着那盒小鱼饼干,余依婷晃了晃手里咬了一半的形状:"比上次进步了,至少能吃。"
她惊慌地看向汪顺,后者已经迅速把药膏塞进裤兜,顺手往她嘴里塞了块饼干:
"我放了蜂蜜..."闻沂用她们二人听不见的声音小声辩解,耳尖通红。
汪顺拿起一块焦黑的游泳小人饼干端详,突然掰成两半,把稍大的那半塞进她嘴里。
"唔!"
"同归于尽。"
他面不改色地吃掉另一半,喉结滚动时颈侧的水珠滑进衣领,闻沂扁扁嘴,尝到了淡淡的甜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咸,可能是她的眼泪,也可能是他的池水。
"她们这几天一直明里暗里问我你怎么样了,哥哥姐姐们都很担心你呢...小沂..."
他轻轻靠近闻沂的肩,几滴池水就这么蹭在闻沂的下颌,就像她前几天决堤的眼泪。
闻沂的心好像泡在微凉的池水里,怔怔地看着他,心脏还在胸腔里急促地跳动,分不清是方才的余悸,还是此刻面对他这种若无其事的态度时,那种混杂着感激、羞愧和一种更深沉、更难以言喻的情绪在翻搅。
水珠顺着他清晰的下颌线滴落,砸在地面上,漾开细微的涟漪,那涟漪无声地扩散,一圈又一圈,温柔地,执拗地,一点点漫过冰冷的池水,带着闻沂前几天不知名的泪,漫过她心中那道名为“懊悔”的堤岸。
饼干有点硬,但甜度刚好,闻沂鼓着腮帮子咀嚼,突然又想哭,阳光透过玻璃窗照进来,水波的光影在他们之间的地板上晃动,像一只只游动的水母。
闻沂又想起了六岁时刚到这的场景,绿萝的藤蔓垂下来,在晨风中轻轻摆动,张雨霏突然伸手掐下一片嫩叶,别在她的衣领上:
"新队员..."
余依婷笑着往闻沂手里塞了片叶子:
"队里传统,新人要养一株。"
闻沂怔怔地望着那盆绿萝,肥厚的叶片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她从来不知道,原来这些沉默的绿色生命里,藏着这么多她不知道的故事。
余依婷的指尖点了点绿萝根部新发的细芽,"这棵归你了哦小朋友!"
阳光穿过玻璃,闻沂的角度刚好看到休息室顶的绿萝,嫩绿新芽在空调风中微微颤动。闻沂突然觉得,有些歉意不需要说出口,就像有些植物,只要给点阳光和水,就能自己长得很好,是这样的吧?
"走了小沂。"
汪顺拎起训练包,阳光下他的背影挺拔如白杨。
“潘展乐拍广告还没回来...”
"先去和姐姐们打个招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