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户·庆应四年四月·外壕
倒幕军将江户城围得水泄不通。炮口对准城门,火枪队严阵以待,但河原依始终没有下达攻城的命令。
高杉晋作指向城门:“再拖下去,德川庆喜可能会逃往北海道。”
“江户城防坚固,强攻必然损失惨重。”西乡隆盛沉思道,“但庆喜迟迟不降,拖延下去恐生变故。”
“必须施加最大压力,必要时,只能强攻。”大久保利通态度强硬。
“诸位大人,请再给我一点时间,城中有我必须了结的恩怨,也有无数无辜的百姓。”河原依开口了,“一旦强攻,雅乐绫必定会率领残部死战到底,直至玉碎。届时,江户城必将化为一片焦土,血流成河。这真的是新政府希望看到的吗?”
西乡隆盛与大久保利通对视一眼。他们欣赏河原依的功绩和能力,也考虑到强攻的代价,最终同意了她的请求。
江户城·本丸御殿
雅乐绫站在廊下,看着城内混乱的景象。
溃兵挤满了街道,伤员的哀嚎不绝于耳。幕府的官员早已收拾细软准备逃亡,而平民则蜷缩在角落,等待着未知的命运,米仓早已见底,饿殍堆积在堀割两岸。町人用菜刀分割尸体而食,菜刀卷了刃,便用石头砸断关节。一个母亲把死婴捆在背上在瓦砾堆里翻找野草,她背上只剩半个脑袋的孩子,眼窝里爬满了蛆虫。
她早就知道,幕府已经完了。
从鸟羽伏见之战惨败的那一刻起,德川家的命运就已经注定。
可她呢?
雅乐家世代侍奉幕府,她的兄长战死沙场,她的父亲、祖父、曾祖父……所有人的荣耀都与德川家绑在一起。
她不能逃,也不能降。
江户城的粮仓前,雅乐绫看着瘦成皮包骨的孩子在争抢发霉的米粒。一个老婆婆跪在她脚边:“小姐……行行好……”
她下意识摸向钱袋,却被身后的幕臣拦住:“这些贱民迟早要死,粮食得留给武士。”
当夜,雅乐绫独自登上天守阁。月光下,整个江户城尽收眼底,町人区漆黑一片,只有武家屋敷还亮着零星灯火。更远处,倒幕联军的篝火连成一片星河。
“小姐!”老仆慌张地跑来,“幕府要处决主和派的公卿!”
雅乐绫没有抬头,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绫大人!”一名武士进来禀报,“天理会又派使者来了!”
这已经是第七次劝降了,这次的使者是位老者,他跪在玄关捧出漆盒,里面是德川庆喜的赦免状,还有一封密信。
“绫姐姐亲启: 江户已如累卵,一战之下,必为齑粉,旧时代已逝,忠义亦有是非。勿为朽木殉葬。 若你愿放下刀剑,走出城门,我以性命担保,你可安然离开,任何条件皆可商议。 ——依”
“教主说……”老者额头抵地,“只要您活着出城,她愿在各国使节面前自断村雨刀。”
雅乐绫突然把漆盒砸在柱子上,声响惊飞了檐下的乌鸦。
翌日辰时,江户城门
雅乐绫独自一人,未穿铠甲,只着素色和服,缓缓走了出来。
河原依几乎是爬着冲过两军阵前的空地,束发的绳结都散了,雅乐绫低头看着她,眼神复杂。
“依,你知道我不会投降的。”
河原依咬了咬牙:“我可以答应你任何条件!放过德川家,放过幕府的官员,甚至……我可以放弃报仇!”
河原依的声音哽咽了:“我只想让你活着!”
她在雅乐绫面前三尺处跪倒,刀鞘重重磕在冻土上。
“你就当是我投降好不好?你看……”她哆嗦着解下佩刀推过去,“……我把天理会教主的刀都交了……”
血和泪混在一起滴在刀鞘上,融化了昨夜的白霜。
雅乐绫用脚尖把村雨刀推回去:“还记得小时候吗?你总耍赖。”
她缓缓拔刀:“最后一次,谁赢听谁的。”
河原依的拳头砸在地上:“为什么非要……”
“因为你是新时代的刀,”雅乐绫的刀尖指向她的喉咙,“而我是旧时代的鞘。”
这么多年年了,她设想过无数种重逢的场景,却从未想过会是以这样的方式。
雅乐绫的村正刀划出一道赤弧,神道无念流·唐竹割,这是垂直劈落的刚猛斩击。河原依侧身避过,村雨刀未出鞘,仅以刀鞘格挡。
“拔刀。”雅乐绫的声音很冷,“别侮辱我。”
河原依颤抖缓缓抽刀。霜纹在晨光中泛起寒雾。
雅乐绫的攻势如同暴雨,镜新明智流·逆风带着破空之声劈下,逼得河原依跃起闪避,第二刀接踵而至,柳生新阴流·切落精准地挑开河原依的衣襟。
但她每一招都留了三分力,破绽隐现。河原依看出来了,却始终不攻要害,只是不断格挡、闪避。
“你在犹豫什么?天理会教主就这点本事?”雅乐绫的眼中闪过一丝怒意,“杀了我!结束这一切!”
河原依摇头,泪水在眼眶中打转:“我不想……”
第十回合,雅乐绫突然撤去所有防御,村正刀高举过头顶,药丸自显流·大袈裟斩。这是舍身的招式,全身空门大开。
河原依本该趁机突刺,却反而收刀后退。
“够了!”河原依的眼泪砸在刀镡上,“我认输行不行?你赢了!我听你的!”
雅乐绫笑了。她猛地前踏一步,主动撞向河原依的刀尖。
“噗嗤。”
村雨刀贯穿了她的胸口。
河原依慌忙抱住她。鲜血从唇角溢出,染红了白衣。
“……笨蛋。”雅乐绫的手指抚过河原依的脸,“这次……是我耍赖了……”
“为什么……”她的泪水砸在雅乐绫苍白的脸上。
雅乐绫艰难地抬起手,轻轻擦去她的眼泪。
“因为……我是雅乐家的人啊……”
她的手突然垂下,村正刀“当啷”落地。
远处,江户城的大门缓缓开启。德川家的三叶葵旗在晨风中降下。
倒幕战争取得了胜利,新政府成立,天皇迁都江户并改名为东京,一系列现代化和富国强兵的改革措施陆续颁布,一个名为“明治”的新时代轰轰烈烈地拉开了序幕。
然而,她的导师、引路人、并肩作战的战友高杉晋作,因长年的奔波劳碌,积劳成疾,在战争胜利后不久便一病不起。他并非强大的御鬼师,只是一个凭借过人智慧、坚定意志引领时代的普通人,他的身体终究是无法承受这沉重的负荷。
“依……做得很好……”高杉晋作虚弱地笑着,“新时代……来了……可惜……我怕是看不到了……”
“别这么说!高杉先生!你会好起来的!”河原依哽咽着,仿佛又变回了那个需要他指引的少女。
高杉晋作轻轻摇头:“以后的路……要靠你们自己走了……不要……再被过去的仇恨……束缚……要看着……前方……”
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最终归于沉寂,这位维新革命的奇才,还没能亲眼看到他倾注心血所推动的新时代全面展开,便与世长辞。
高杉的逝世,也让河原依心中最后一股狂暴的怒火燃烧起来。她想起了所有悲剧的源头,德川家的昏庸统治,她想起了德川家定的荒谬命令,想起了德川家茂的残忍暴虐,想起了德川庆喜的负隅顽抗!
德川庆喜软禁处·水户藩邸
满腔悲愤的河原依提着村雨,来到了德川庆喜被软禁的府邸,政府军士兵不敢阻拦,她径直闯入内室,德川庆喜看到手提利刃的河原依,吓得魂飞魄散,涕泪横流,丑态百出。
“不……不要杀我!饶命!饶命啊!”他语无伦次地哀求着,“我都已经投降了……政权也交出去了……一切都是家茂和龙牙他们的错……与我无关啊!”
“我河原家世代忠良,你们却听信奸佞之言,下令将我河原家灭门。”河原依的村雨刀缓缓出鞘。“母亲被铁链勒死前,还在喊着我的名字。”
“河、河原大人!都是奸臣蒙蔽!都……都是德川家定那个昏君……”德川庆喜竟吓得失禁,尿液顺着裤管滴在榻榻米上,“求……求您……饶命……饶命啊……”
看着眼前这个毫无骨气的男人,河原依心中的怒火更盛。就是他们德川家族,间接导致了无数人的死亡,包括她家人的惨剧、高杉先生的呕心沥血、还有绫的最终抉择!
河原依举起了刀,刀锋对准了德川庆喜的脖颈。只要轻轻一挥,就能了结这一切仇恨的根源,德川庆喜吓得闭上了眼睛,瘫软在地,等待死亡的降临。
然而,刀锋在触及他皮肤的前一刻,停住了。
河原依的脑海中,闪过了一幕幕画面:父亲教导剑术时的严肃,母亲温柔的微笑,家臣拼死护主的怒吼,教主掷来村雨时的嘱托,高杉晋作在病榻前的谆谆告诫,最后,是雅乐绫在雪地中倒下时,那解脱而又悲伤的眼神。
“不要……再被过去的仇恨……束缚……要看着……前方……”
高杉先生的话语仿佛就在耳边回响。
杀了庆喜,又能如何?家人不会复活,逝去的战友不会归来,只会让鲜血再次玷污这刚刚迎来晨曦的时代。这真的是她想要的吗?这真的是那些为她牺牲的人所希望看到的吗?
她追求的,不应该是一个充满复仇和杀戮的新时代。
德川庆喜等了半天,没有感到疼痛,难以置信地睁开眼,看到河原依已经收刀入鞘,正用一种极其复杂的眼神看着他。
“你不配死在我的刀下。”河原依的声音冰冷而平静,“活下去吧,德川庆喜。作为旧时代的墓碑,好好看着这个新时代,是如何前进的。”
明治二年 · 京都郊外
河原依再次回到了京都。她没有进入已然开始显现新气象的市区,而是独自一人,来到了京都郊外一处僻静的山坡,这里长眠着的,是她曾经的姐妹,雅乐绫。
河原依将一束刚从路边采来的洁白山茶花轻轻放在墓前,然后,她跪坐下来,将村雨横于膝前,就像当年绫常做的那样。
“绫姐姐,”她开口,声音很轻,仿佛怕惊扰了此地的安宁,“我来看你了。”
“仗打完了。我们赢了。”她继续说道,“德川幕府没了。现在是一个新的时代,年号叫明治。”
“江户改名叫东京了,天皇陛下也搬去了那里。街上开始跑一种叫‘火车’的冒烟的铁家伙,很奇怪吧?还有很多穿着洋服、剪了短发的人,变化快得让人眼花缭乱。”
她絮絮叨叨地说着这些新时代的见闻,仿佛绫只是出门远行,而她正在向归来的姐妹讲述错过的时光。
“高杉先生……他没能看到这些。”她的声音低沉下去,“他病逝了。如果没有他,我可能早就死在仇恨里,或者变成另一个龙牙了吧……他是我的老师,也像是……父亲和兄长。”泪水再次模糊了她的视线,但她没有擦拭。
“还有……德川庆喜,我没有杀他。”她顿了顿,仿佛在等待想象中的绫的惊讶,“我去了他软禁的地方,本来是想……为所有人报仇的。但看到他那副懦弱的样子,我突然觉得,杀了他,毫无意义。”
“我的刀,不应该再为仇恨而挥动了。”她轻轻抚摸着膝上的村雨,“它应该去守护一些更重要的东西。守护这个很多人用命换来的,还很脆弱的新时代。”
“我知道,你最后的选择,并非只是为了德川家,或许……也是为了我,为了斩断这仇恨的锁链。对不起,绫姐姐……还有,谢谢你。”她的声音哽咽了,“你说得对……复仇改变不了什么,但如果你还在……”
一片花瓣飘落在石碑上。河原依抬起头,发现朝阳下的樱树已经绽开了第一朵花。
“看……”泪水终于落下,“樱花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