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门口巨大的电子屏像一块烧红的烙铁,在冬令营最后一天的黄昏里,滚烫地灼烧着每一个人的视网膜。上面只有一行字,加粗放大,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宣告:
**全国高中数学联赛(冬令营)团队赛金牌:周予安、许珩(并列第一)**
空气仿佛凝固了。喧嚣的人声、大巴车的引擎轰鸣、行李箱滚轮碾过地面的噪音,在这一刻被按下了静音键。无数道目光,从震惊、愕然,到难以置信,最后齐刷刷地汇聚在从考场大楼并肩走出的两个身影上。
许珩的嘴角还残留着一点干涸的血痂,是最后那道压轴题绞尽脑汁时无意识咬破的。他拎着自己那个边角磨损的旧书包,脊背挺得笔直,下颌的线条却绷得像拉满的弓弦。金牌的消息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他心里激起的不是狂喜,而是一种巨大的、沉甸甸的、近乎荒谬的疲惫。他赢了,和周予安一起。这本该是拼尽一切想要的结果,可此刻,他只想找个地方一头栽倒,睡死过去。眼皮重得抬不起来,视线边缘都是模糊的重影。
他下意识地偏头,看向身侧的周予安。
周予安依旧是那副无懈可击的样子。校服平整得没有一丝褶皱,仿佛刚刚从熨烫机上拿下来。他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平静得如同一潭深水,只有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不易察觉的波动,像投入水面的石子荡开的最后一圈涟漪,很快归于沉寂。他手里也拎着包,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他似乎察觉到了许珩的目光,极其短暂地侧过脸,视线在许珩嘴角那点血痂上停留了不到半秒,随即又冷淡地移开,投向远处喧嚣的接站人群。
那眼神,像冰水,瞬间浇灭了许珩心头那点刚冒头的、连他自己都说不清的期待。
“呵……”许珩从鼻腔里挤出一声极轻的冷笑,带着浓重的自嘲。他在期待什么?期待周予安像那晚在集训室一样,用围巾裹住他,或者……用指尖触碰他的脖子?别傻了。金牌已经到手,这场被强行绑定的合作游戏,该结束了。周予安大概已经在心里盘算着如何和他划清界限,回归那个高高在上、独来独往的学神宝座。
巨大的疲惫感和一种尖锐的、被利用后又被丢弃的憋闷感,像冰冷的藤蔓缠绕上来,勒得他喘不过气。他收回目光,不再看周予安,拖着灌了铅似的双腿,一头扎进喧闹的人流,只想尽快离开这个地方。
---
夜幕沉沉地压下来,笼罩着空无一人的教学楼。冬令营结束,学生和老师都已离校,整栋楼像一头陷入沉睡的巨兽,只有走廊尽头那间熟悉的竞赛集训室里,还透出一线惨白的光。
许珩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又回到了这里。或许是那点残存的、无处安放的兴奋和疲惫需要一个出口,或许是他潜意识里还惦记着落在抽屉里的那本写满演算思路的旧笔记。他推开虚掩的门,冰冷的空气夹杂着熟悉的纸张灰尘味扑面而来。
然后,他的脚步钉在了原地。
周予安在里面。
他背对着门口,站在窗边。巨大的玻璃窗映出外面沉沉的夜色和他模糊的侧影。他没有开大灯,只有他座位旁那盏老旧的台灯亮着,昏黄的光晕将他笼罩其中。他微微低着头,手里似乎拿着什么东西,看得极其专注,整个背影透出一种许珩从未见过的、近乎脆弱的紧绷。
许珩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周予安似乎察觉到了门口的动静。他猛地转过身,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昏黄的光线下,许珩清晰地看到,他手里拿着的,是一张边缘已经发黄卷曲的旧照片。
而周予安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堪称“惊慌”的表情。那层冰封般的平静被彻底打碎,一种被撞破秘密的狼狈和瞬间涌起的强烈防备,让他的瞳孔急剧收缩。他甚至下意识地将拿着照片的手猛地藏到了身后,像藏起一个不能见光的罪证。
“你还没走?”周予安的声音响起,带着一种极力想掩饰却依旧泄露出来的紧绷和沙哑,比窗外的寒风更冷硬。
许珩没回答。他的目光,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越过了周予安瞬间竖起的防备高墙,死死地钉在了他刚才藏照片时,因为动作幅度过大而滑落了一截的袖口上。
昏黄的灯光下,那道深色的、扭曲的旧疤痕,再次暴露在冰冷的空气中。像一道丑陋的、无法愈合的烙印。
但这一次,许珩看到的,不仅仅是疤痕本身。
他看到了疤痕旁边,那截露出的、洗得发白的旧衬衫袖口边缘。
就在那粗糙的布料边缘,在灯光下,清晰地显现出——
一小片用极其细密的、早已褪色却依旧清晰可见的、金色的丝线,精心绣成的银杏叶子!
金色的银杏叶子!
这个图案……这个图案像一道撕裂夜空的闪电,瞬间劈开了许珩混沌的记忆!
他猛地向前一步,动作快得带翻了门边一把空椅子,发出刺耳的噪音。他根本无暇顾及,眼睛死死盯着周予安袖口那片小小的金色银杏,又猛地抬起眼,看向周予安骤然变得苍白的脸。
“那照片……”许珩的声音干涩得厉害,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他伸出手,直直指向周予安藏在身后的手,“……上面的人……是不是穿着白大褂?胸口别着一个……银色的、像原子模型的徽章?!”
周予安的身体剧烈地一震!像是被许珩的话狠狠击中。他藏在身后的手攥得更紧,指节因为用力而发出轻微的“咔”声。那张总是波澜不惊的脸上,血色褪尽,只剩下一种被彻底洞穿的、带着巨大痛楚的灰白。他紧抿着唇,嘴唇微微哆嗦着,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死死地盯着许珩,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震惊,有痛苦,有被揭开伤疤的愤怒,还有一丝……深不见底的绝望?
许珩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撞得他肋骨生疼。不需要周予安的回答了。他那瞬间的反应,那无法掩饰的剧痛眼神,已经说明了一切!
一个尘封多年、带着血腥和爆炸气味的名字,带着冰冷的铁锈味,猛地冲破了记忆的闸门,狠狠撞进许珩的脑海!
“周明远……”许珩的声音嘶哑,像是从喉咙深处硬生生挤出来,带着难以置信的惊骇,“你父亲……是周明远教授?!”
那个名字,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周予安的心口。他猛地闭了一下眼睛,再睁开时,眼底最后一点光芒也熄灭了,只剩下死寂的冰冷和一种近乎自毁的漠然。
“是。”他终于开口,声音平板得没有一丝起伏,却像淬了毒的冰锥,“那个死在实验室爆炸事故里,还连累了你父亲重伤瘫痪的……周明远。”
“轰——!”
许珩只觉得脑子里有什么东西炸开了!眼前瞬间一片空白,耳边只剩下尖锐的、持续不断的嗡鸣声。
周明远!
那个名字,伴随着浓烟、火光、刺耳的警笛声和父亲躺在ICU里插满管子的苍白面孔,是他童年最深、最痛的噩梦!他记得母亲撕心裂肺的哭喊,记得亲戚们窃窃私语时投来的怜悯目光,记得父亲醒来后那双失去了所有光彩、变得空洞麻木的眼睛……
他一直知道那个事故,知道有一个姓周的教授是主要责任人,在事故中当场死亡。但他从未深究,也从未将那个遥远的、面目模糊的“周教授”,与眼前这个总是扣紧袖口、冰冷完美的周予安联系起来!
原来那道疤痕……是爆炸留下的烙印!
原来他袖口绣的银杏……是怀念?还是赎罪的标记?!
原来……原来他们之间,从一开始,就隔着无法跨越的血泪鸿沟!
巨大的信息量如同海啸,瞬间将许珩吞没。震惊、愤怒、被欺骗的荒谬感、还有那猝不及防涌上心口的、对父亲命运的深切悲恸……无数种情绪在他胸腔里疯狂地冲撞、撕扯!他感觉自己的太阳穴突突直跳,头痛欲裂,胃里一阵翻江倒海般的恶心。
“所以……”许珩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血淋淋的质问,“你早就知道?你知道我是谁?知道我父亲是谁?!”他猛地踏前一步,逼近周予安,双眼因为充血而变得赤红,“看着我像个傻子一样!跟我争分数!跟我组队!看着我为了跟你较劲拼了命!你他妈是不是觉得特别有意思?!看着我像个跳梁小丑在你面前蹦跶,是不是能减轻一点你心里的负罪感?!”
“看着我……”许珩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撕裂般的痛苦和狂怒,猛地一拳狠狠砸在旁边的实验桌上!“砰!”一声巨响,震得桌面上的笔筒、试卷哗啦啦散落一地!“看着我像个傻逼一样,差点……差点……”他哽住了,后面的话被巨大的屈辱和愤怒堵在喉咙里,化作一声压抑到极致的、野兽般的低吼。
那个雪夜,那条围巾,那贴在他颈侧的冰冷指尖,那句石破天惊的“你归我”……所有那些让他心跳失序、让他方寸大乱的瞬间,此刻都变成了最恶毒、最讽刺的笑话!像淬了毒的针,密密麻麻扎进他的心脏!
周予安站在原地,没有躲闪,也没有动。任由许珩的狂怒像风暴一样席卷过他。昏黄的灯光落在他苍白的脸上,映出他紧抿的、毫无血色的唇线。他垂在身侧的手依旧紧紧攥着那张旧照片,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呈现出一种透明的青白色,微微颤抖着。
当许珩那声充满痛苦和质问的“差点……”冲口而出时,周予安一直死寂的眼底,终于剧烈地波动了一下。那里面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痛苦、隐忍、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还有一丝……被许珩话语刺伤的、尖锐的痛楚?
他抬起头,迎上许珩那双燃烧着怒火和痛苦的眼睛。灯光下,他眼睫的阴影很深,像疲惫的鸦羽。
“许珩,”周予安的声音沙哑得厉害,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他不再掩饰,那声音里带着一种沉重的、几乎要将人压垮的疲惫感,还有一丝奇异的、被逼到绝境的冷静,“你父亲……许国华工程师,他当年,是我父亲实验室里……最得力的助手。”
许珩的瞳孔猛地收缩!父亲的名字从周予安口中说出,带着一种冰冷的、残酷的真实感,狠狠击中了他。
“事故调查报告……”周予安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像重锤砸在许珩心上,“最终认定,主要责任在我父亲。他……违规操作,擅自修改了实验参数,导致了连锁反应,最终……爆炸。”
他顿了顿,似乎在极力压抑着什么,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才继续说道:“那场事故……毁了两个家。我失去了父亲,你父亲……失去了健康,也失去了事业。”他的目光落在许珩赤红的眼睛上,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坦诚,“我知道你是谁。从开学第一天,在成绩榜上看到你名字旁边‘许国华之子’的备注开始,我就知道。”
他微微扯了一下嘴角,那弧度冰冷而苦涩:“接近你?利用你?减轻负罪感?”周予安缓缓摇了摇头,眼神疲惫而空洞,“许珩,我没那么……卑劣。”
他微微抬起那只攥着照片的手,却又无力地垂了下去,照片的一角从指缝间露出来,泛黄的边缘在灯光下异常刺眼。
“我只是……”周予安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种被碾碎般的疲惫和迷茫,“……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你。”
“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身上流着‘罪人’血液的自己。”他抬起眼,目光再次落在许珩脸上,那眼神深得像潭,里面翻涌着许珩看不懂的、浓烈到化不开的东西,“更不知道……该怎么面对,那个让我……让我……”
他的声音哽住了,最后一个词卡在喉咙里,再也说不出来。只有那双眼睛,死死地、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力度,锁在许珩身上。那里面包含了太多东西——挣扎、痛苦、无法宣之于口的渴望,还有……一丝摇摇欲坠的、脆弱的微光?
许珩像被施了定身咒,僵在原地。周予安的话,像一把生锈的钝刀子,在他心上来回切割。愤怒的火焰还在燃烧,却被这猝不及防的、带着血泪的真相和对方眼中那赤裸的痛苦浇上了一盆冰水。那盆冰水没能彻底浇灭火焰,反而激起了更浓的烟雾,呛得他无法呼吸。
他父亲是受害者,是周明远错误的直接承受者。可周予安……他又做错了什么?他只是一个同样被那场灾难摧毁了生活的少年,背负着沉重的十字架,独自在黑暗中跋涉。那道疤痕,那片银杏,他冰冷外表下偶尔泄露的疲惫和挣扎……一切似乎都有了答案,却让眼前的局面变得更加复杂、更加……无解。
“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我?”许珩的声音嘶哑,带着浓重的鼻音,他重复着周予安的话,像是在咀嚼一把玻璃渣。他猛地抬起手,不是挥拳,而是用力地、近乎粗暴地抹了一把眼睛,将眼底那点不受控制涌上来的酸涩狠狠擦掉。
他看着周予安那张苍白而脆弱的脸,看着他眼中那深不见底的痛苦和挣扎,看着他袖口露出的疤痕和那片小小的、褪色的金色银杏。
那晚雪夜的围巾,指尖冰冷的触感,那句“你归我”……所有的画面碎片,混杂着父亲瘫痪在床的身影、母亲绝望的哭泣、还有眼前周予安眼中那沉重的、几乎要将他压垮的痛楚,在他混乱不堪的脑海里疯狂搅动、撕扯!
巨大的疲惫感如同黑色的潮水,终于彻底淹没了许珩。连日高强度的竞赛透支,紧绷的神经,突如其来的真相冲击,激烈情绪的剧烈消耗……所有的一切,在这一刻达到了极限。
他眼前猛地一黑,像断电的灯泡。身体里最后一丝力气被瞬间抽空,双腿再也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世界在他眼前旋转、扭曲、崩塌。
他甚至来不及发出一声闷哼,整个人就像一截被砍断的木头,直挺挺地、毫无预兆地向前栽倒下去!
“许珩!”
周予安那声变调的惊呼,是许珩彻底陷入无边黑暗前,听到的最后一个声音。那声音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惊骇和……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