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水的味道,浓得化不开,像一层冰冷的塑料膜,死死糊在口鼻上。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刺痛肺叶的寒意。意识像沉在深海的破船,被无形的洋流裹挟着,一点点往上浮。
许珩费力地掀开沉重的眼皮。视野里是模糊晃动的白色天花板,日光灯管发出惨白的光晕。他眨了眨眼,涣散的焦距艰难地凝聚。鼻端除了消毒水的刺鼻,还缠绕着一股淡淡的、干净的皂角气息,混合着一种……姜糖水的味道?
这味道……许珩混沌的脑子迟钝地转动着。
他微微偏过头。
一张熟悉的脸,猝不及防地撞进视野。
周予安。
他就坐在病床边的椅子上。背脊依旧挺直,却不再是那种无懈可击的挺拔,而像一根绷到极限、随时可能断裂的弓弦。头微微低垂着,额前几缕碎发凌乱地散落下来,遮住了他低垂的眼睫。他闭着眼,呼吸轻浅,但眉心却紧紧拧着,即使在睡梦中,那深刻的川字纹也未曾舒展分毫,凝固着一种化不开的疲惫和沉重。
昏黄的床头灯光落在他脸上,勾勒出清晰却异常脆弱的轮廓。那张总是冰封般平静的脸,此刻苍白得几乎透明,眼下是浓重的、挥之不去的青黑阴影,嘴唇也失去了血色,紧紧抿着。
许珩的目光,不受控制地向下移去。
周予安的手臂搭在床沿上,袖口不知何时挽起了一截。
灯光下,那道深色的、扭曲的旧疤痕,毫无遮拦地暴露在空气里。像一道丑陋的、永远无法愈合的烙印,刻在他原本完美无瑕的皮肤上。
而就在那疤痕旁边,不到一寸的距离——
那片用极其细密的、褪色却依旧清晰的金色丝线绣成的银杏叶子,在昏黄的光线下,显出一种近乎执拗的、脆弱的光芒。小小的,金灿灿的,却像承载着千钧重担。
许珩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了,猛地一缩。
父亲躺在病床上,眼神空洞麻木的样子;母亲背对着他,肩膀无声耸动的背影;还有周予安刚刚在竞赛教室里,用那种被碾碎般的疲惫声音说:“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你……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身上流着‘罪人’血液的自己……”
冰冷的愤怒,尖锐的恨意,被欺骗的屈辱感……这些汹涌的情绪并没有消失,它们像暗礁,依旧沉在他意识的海底。但此刻,看着眼前这个在睡梦中都不得安宁的周予安,看着他手臂上那道触目惊心的疤痕和那片小小的银杏,一种更深沉、更复杂的钝痛,缓慢而沉重地从心底弥漫开来。
他不是无辜的。他是周明远的儿子。可他……也同样被那场爆炸彻底摧毁了。
许珩的喉咙像是被粗糙的砂纸堵住了,又干又涩,发不出任何声音。他只能死死地盯着周予安手臂上那片银杏叶子,仿佛要将它烙印在灵魂深处。
就在这时,病房的门被轻轻推开。
一个穿着白大褂、面容温和的中年女医生走了进来,手里拿着病历夹。看到许珩睁着眼,她脸上露出一点职业化的笑容:“醒了?感觉怎么样?还有没有哪里特别不舒服?”她走到床边,动作自然地拿起挂在床尾的病历记录着什么。
许珩勉强摇了摇头,视线艰难地从周予安身上移开,看向医生。
医生检查了一下床头的监护仪数据,又看了看许珩的脸色,点了点头:“体温下来了,炎症指标也在好转。就是疲劳过度加上情绪剧烈波动引发的应激反应,身体撑不住了。”她一边记录一边说,“多亏送来得及时,再烧下去或者晕倒时磕碰厉害点,后果就难说了。”
她放下笔,目光落在旁边椅子上沉睡的周予安身上,语气里带上了一丝感慨和不易察觉的责备:“你这同学啊,真是……轴得很。把你一路背来急诊,自己手臂上的伤口都裂开了,血把袖子都浸透了,护士要给他处理,他死活不肯,非要守着你这边稳定下来。就那么一直按着伤口,血都顺着指缝往下滴……最后是实在撑不住了,才让护士简单包扎了一下。”医生摇了摇头,“年纪轻轻的,怎么这么不知道爱惜自己?那伤口看着就旧,再不好好处理,以后麻烦大了。”
医生的话,像一把冰冷的锥子,一下一下凿在许珩的心口。
手臂伤口裂开……血浸透袖子……按着伤口不肯处理……守着他……
许珩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他猛地看向周予安搭在床沿的那条手臂。深灰色的校服外套随意地搭在椅背上,里面那件白色衬衫的袖子,在肘部往上一点的位置,确实有一片颜色格外深沉的、不规则的暗色污渍!那是……干涸的血迹!
刚才他只看到了挽起袖口露出的疤痕和银杏叶,没注意到血迹!
视线再往下,落在周予安垂在身侧、搭在腿上的另一只手。那只手的手腕上方,缠着几圈崭新的白色绷带,隐隐还能看到下面透出一点暗红。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猛地冲上许珩的鼻梁,眼眶瞬间变得滚烫。他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铁锈般的血腥味,才勉强将那汹涌的情绪压下去。
周予安……这个混蛋!
医生又叮嘱了几句好好休息、按时吃药之类的话,便离开了病房。
门轻轻合上,隔绝了走廊的微光,病房里再次陷入一片压抑的寂静。只有床头监护仪发出规律的、微弱的滴滴声。
许珩闭上眼,胸口剧烈地起伏着。混乱的思绪像被搅浑的泥潭,愤怒的碎片、父亲苍白的脸、母亲绝望的泪眼、周予安手臂上刺目的血渍和那片小小的银杏……所有画面疯狂地旋转、碰撞。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几分钟,也许是十几分钟。
椅子上传来一声极其细微的、压抑的抽气声。
许珩猛地睁开眼。
周予安醒了。
他似乎是动了一下手臂,牵动了伤口,剧痛让他瞬间从混沌的睡意中惊醒。他猛地睁开眼,那双总是深邃平静的眼眸里,此刻布满了血丝,带着刚睡醒的茫然和瞬间涌起的、毫不掩饰的惊惶。他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第一时间就精准地、急切地扫向病床!
当看到许珩睁着眼睛,正一瞬不瞬地看着他时,周予安的身体明显僵住了。
四目相对。
空气仿佛凝固了。
周予安眼中的惊惶迅速褪去,被一种更深沉、更复杂的情绪取代——是如释重负?是小心翼翼?还是……一种被看穿的狼狈和深不见底的疲惫?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想把搭在床沿、露着疤痕和银杏叶的手臂缩回去藏起来。
“别动!”
许珩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突兀地打破了死寂。
周予安的动作瞬间僵住。他停在半空的手臂,微微颤抖着,那道疤痕和那片金色的银杏叶,在灯光下显得异常刺眼。
许珩的目光,像两把烧红的烙铁,死死地钉在那片小小的银杏叶上。他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紧绷的神经。巨大的疲惫感和一种更庞大的、几乎要将他吞噬的钝痛感,像冰冷的海水,将他紧紧包裹。
他看着周予安苍白的脸,看着他眼中翻涌的痛苦和小心翼翼,看着他手臂上那圈刺目的绷带和袖口的血迹……还有那片承载了太多沉重过去的金色银杏。
雪夜的围巾,冰冷的指尖,那句石破天惊的“你归我”……所有的一切,混杂着父亲瘫痪的身影,母亲绝望的哭泣,实验室爆炸的浓烟……最终,都定格在眼前这片小小的、褪色的金色叶子上。
那片叶子,像一把钥匙,猛地捅开了许珩心口最坚硬的那层冰壳。
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像是堵着滚烫的沙砾,每一个字都磨得生疼,带着浓重的鼻音和一种近乎崩溃的疲惫:
“周予安……”
他的声音很低,很哑,却像重锤一样砸在凝滞的空气里:
“你袖口……绣的银杏……”
许珩死死地盯着那片金色,仿佛要用目光将它烧穿。巨大的疲惫感如同黑色的潮水,彻底将他淹没。他闭上眼,滚烫的液体终于无法抑制,从紧闭的眼角汹涌地溢出,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浸入鬓角。
“……丑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