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九霄跟着栾云平往外走,两条腿沉得像是绑了石头。德云楼里七拐八绕的回廊,白日里瞧着还算敞亮,此刻落在他眼里,却像一张巨大而阴冷的网。栾云平走在前头,步子又快又稳,后背挺得像块铁板,连衣角都不带晃一下。林九霄不敢跟得太近,也不敢离得太远,只觉得前面那道影子不是领路的,倒像是来押送他的。
脚步声在空荡荡的走廊里回荡,“嗒、嗒、嗒”,一下下敲在林九霄的心尖上。他脑子里乱糟糟的,一会儿是《鹤鸣录》上那个血红的“叛”字,死死钉在“陶阳”旁边;一会儿是药房里,陶阳那双深不见底的眼,还有那句冷得像冰坨子似的警告:“后果你担不起。” 岳云鹏那张总是笑呵呵的圆脸也冒了出来,小眼睛眯着,话里有话:“有些‘鹤’啊,飞得太高,容易摔着,离远点看就好……”
他越想心越慌,越想身上越冷。班主郭德纲,那是德云社的天!他这样一个小虾米,平日里连远远望一眼班主的背影都难,怎么会突然被叫到“听涛轩”问话?听涛轩是班主私下处理要紧事的地方,寻常弟子根本没资格踏足。林九霄的心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攥紧了,越攥越紧,憋得他喘不过气。是陶阳在班主面前告了他的黑状?还是他半夜偷摸进藏经阁的事,到底没瞒住?
他偷偷抬眼瞄了一下前面的栾云平。这位班主的心腹,管着整个德云社的守卫,脸上一向像挂了层寒霜,此刻更是连一丝人气儿都感觉不到。林九霄的目光扫过他按在腰间佩刀上的手,那手骨节分明,透着力量。他猛地打了个寒噤,赶紧低下头,盯着自己磨得快破了的鞋尖,恨不得把自己缩进这石板缝里。
越靠近听涛轩,周围越安静。当值的弟子影子都瞧不见一个,只有风吹过庭院里老树发出的沙沙声,听着像无数人在他耳朵边上低声絮语,搅得他心慌意乱。终于,穿过一道月亮门,眼前豁然开朗。一个小小的水潭边,立着一座精巧的轩馆,飞檐翘角,正是听涛轩。水潭平静无波,倒映着轩馆的影子,像一只沉默的眼睛。
栾云平在轩前几步停下,侧过身,依旧是那张没表情的脸,声音平板无波:“到了。班主在里面等你。自己进去。” 说完,他就跟一尊门神似的,往旁边廊柱的阴影里一站,双手抱胸,眼观鼻,鼻观心,仿佛融进了那阴影里,再不管林九霄的死活。
林九霄站在紧闭的雕花木门前,腿肚子直转筋。他用力咽了口唾沫,喉咙干得发疼。里面等着他的,是生路,还是死局?他抬起手,指尖都在哆嗦,轻轻叩在厚重的门板上。
“笃、笃、笃。”
声音轻得他自己都快听不见。
“进来。”一个低沉浑厚的声音从里面传来,不高,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力量,穿透门板,直接砸在林九霄心上。
林九霄的心“咯噔”一下,差点从嗓子眼儿里跳出来。他深吸一口气,像是要跳进冰窟窿里一样,硬着头皮,双手用力,推开了那扇沉重的门。
门轴发出轻微的“吱呀”声。一股沉静的檀香混合着淡淡的茶香,扑面而来。轩内光线有些暗,窗户都关着,只点着几盏纱罩的宫灯,光线昏黄柔和。屋子正中摆着一张宽大的紫檀木桌案,后面,一个身影背对着门口,正望着墙上挂的一幅苍劲有力的“忍”字。那人穿着一身深青色的家常袍子,身形并不算特别魁梧,可往那里一站,却像一座山,稳稳地压住了整个听涛轩的气息。
正是班主郭德纲。
林九霄只觉得一股无形的压力兜头罩下,膝盖一软,“扑通”一声就跪在了冰凉光滑的金砖地上,额头紧紧贴着地面,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弟……弟子林九霄,叩……叩见班主。”
他趴在那里,一动不敢动,只能听见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在死寂的轩堂里显得格外刺耳。背上那道目光,像是有了实质的重量,沉甸甸地压着他,仿佛要把他看穿。
过了好一会儿,那令人窒息的沉默才被打破。郭德纲缓缓转过身。林九霄伏在地上,只能看见班主那双深青色布鞋的鞋尖,慢慢踱到了他眼前,停住。
“起来吧。”郭德纲的声音依旧低沉,听不出喜怒,“搬个凳子,坐下说话。”
林九霄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坐?在班主面前?他惶惑地抬起头,飞快地瞄了一眼。郭德纲的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却深得像寒潭的水,平静无波,看不出底下藏着什么。班主指了指旁边一张矮墩墩的绣墩。
“谢……谢班主。”林九霄声音发颤,手脚并用地爬起来。屁股只敢挨着绣墩一点点边儿,腰杆挺得笔直,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盖上,像等待先生训话的小学生。他紧张得手心全是汗,偷偷用袖子擦了一下。
郭德纲没再看他,转身走到那张宽大的紫檀木桌案后面,坐了下来。桌上只放着一个青玉的香炉,袅袅地飘着几缕细烟,旁边是一套素雅的紫砂茶具。郭德纲伸出骨节分明的手,提起红泥小炉上温着的铜壶,水流注入紫砂壶中,发出清越的声响。他动作不疾不徐,带着一种独特的韵律感,洗杯,烫盏,温壶,投茶,高冲低斟。一时间,轩堂里只有水声、茶具轻微的磕碰声和那沉静的檀香。
林九霄大气不敢出,眼睛盯着自己膝盖,感觉每一秒都像被拉长了一百年。班主越是平静,他心里的鼓就敲得越响。这到底唱的哪一出?
终于,一杯清澈透亮、香气清幽的茶汤被推到了林九霄这边的桌沿。郭德纲的声音随之响起,不高,却清晰地钻进林九霄耳朵里:“寒潭的水,冷吧?”
林九霄脑子里“嗡”的一声,像被一道炸雷劈中!他猛地抬头,撞上班主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那眼神平静得可怕,却像探照灯一样,把他心底最深处的秘密都照得透亮!班主知道!班主竟然什么都知道!他夜探藏经阁,撞破《鹤鸣录》,甚至……甚至可能连他看到了什么,班主都一清二楚!
巨大的恐惧像冰冷的蛇,瞬间缠紧了他的心脏,让他几乎窒息。他张着嘴,喉咙里却像堵了团棉花,一个音也发不出来。冷汗“唰”地一下,浸透了他后背的衣衫。
郭德纲端起自己面前的茶杯,慢悠悠地呷了一口,目光依旧落在林九霄惨白如纸的脸上,那眼神锐利得像刀子,似乎要剥开他所有的伪装。“年纪不大,胆子倒是不小。”班主的声音里听不出是赞许还是别的什么,平平淡淡,却让林九霄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藏经阁三楼的书架,结实吗?”
完了!彻底完了!林九霄只觉得眼前发黑,浑身的血都凉透了。班主连他推倒了书架的细节都知道!他当时弄出那么大的动静,果然没能瞒过去!
“班……班主……”林九霄的声音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带着哭腔,“弟子……弟子该死!弟子不该……不该私自……”他慌得语无伦次,身子一滑,又想往地上跪。
“坐着!”郭德纲的声音陡然沉了一分,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林九霄吓得一哆嗦,刚离开绣墩的屁股又重重地坐了回去,僵硬得像块木头。
郭德纲放下茶杯,手指在光滑的紫檀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发出“笃、笃”的轻响,每一下都敲在林九霄紧绷的神经上。“那本册子……”郭德纲的目光变得幽深起来,像是透过林九霄,看到了更远的地方,或者……更深的过往,“你看到了?”
林九霄的心跳骤然停止!册子!《鹤鸣录》!班主果然问这个了!他脑子里一片空白,冷汗顺着额角往下淌。陶阳冰冷的警告如同毒蛇般在他耳边嘶嘶作响:“一个字,都不要多说。否则……后果你承担不起。” 他该怎么办?说,还是不说?
他死死地咬着下唇,尝到了淡淡的血腥味。巨大的恐惧让他浑身发抖,牙齿都在打颤。他猛地想起于谦老师在暖阁昏迷中那声惊恐的呓语:“……‘鹤’……小心……‘鹤’……”还有陶阳名字旁边,那刺目的、猩红的“叛”字!
一股说不清是愤怒还是绝望的勇气,猛地冲上了林九霄的头顶。他豁出去了!与其被陶阳悄无声息地弄死,不如……不如赌一把!
“看……看到了!”林九霄猛地抬起头,眼睛因为极度的紧张和恐惧而布满血丝,声音嘶哑地喊了出来,“弟子看到了!那本《鹤鸣录》!上面……上面有陶师哥的名字!旁边……旁边还写着个‘叛’字!红笔写的!弟子亲眼所见!”
他一口气吼完,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像条离水的鱼。他死死地盯着班主的脸,想从那深潭般的表情里看出一丝变化,是震怒?还是……别的什么?
郭德纲静静地听着,脸上依旧没有太大的波澜。只是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似乎微微眯了一下,里面飞快地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东西,快得让林九霄无法捕捉。班主放在桌面上的手指,也极其轻微地蜷缩了一下。
轩堂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林九霄粗重的喘息声和香炉里檀香燃烧的细微噼啪声。
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长,郭德纲才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拉开他面前那张紫檀木桌案的一个抽屉。那抽屉拉开时,发出“嘎吱”一声轻响,在这寂静中显得格外刺耳。
林九霄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眼睛瞪得溜圆,一眨不眨地盯着班主的手。
只见郭德纲从抽屉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一样东西。那也是一本册子,封面是更深的墨蓝色,边角磨损得很厉害,显然年代久远。封面上,同样用古朴的篆书写着三个字——《鹤鸣录》!
林九霄脑子里“轰”的一声,彻底懵了。又是一本《鹤鸣录》?这……这是怎么回事?
郭德纲的手指带着一种近乎凝重的意味,轻轻拂过那本旧册子深蓝色的封面,然后,在死寂的轩堂中,将它缓缓地推到了桌案中央,正对着林九霄的方向。那册子静静地躺在紫檀木光滑的桌面上,昏黄的灯光笼罩着它,像一块沉默的墓碑,又像一个尘封多年的、即将被打开的潘多拉魔盒。
班主的目光落在林九霄震惊到失神的脸上,那眼神深不见底,像古井无波的水面下,潜藏着足以吞噬一切的暗流。他的声音低沉而清晰,每一个字都像冰珠子砸在光滑的地面上:
“你看到的那个……不全。这一本,才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