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如同砚中化不开的浓墨，沉沉地涂抹在雕花隔扇和青石地砖上。白日里车声辘辘远去的空响，还在这偌大的宅邸里，搅动着一种难以安放的余韵。清苦的墨香淡了些许，却如同沉入水底的渣滓，凝滞在空气里，隐隐透出冷硬。
内室，并未点灯，只有窗外残余的一抹惨淡暮光，勉强勾勒出祝英台坐在妆台前的轮廓。她静静地看着菱花镜中的自己，镜面泛着幽光，将少女柔和的眉眼、如瀑的青丝映照得影影绰绰。桌边，一件半新不旧的青竹色男子襕衫，叠得整整齐齐，上面压着一顶色泽沉稳的儒巾，正默然地散发着一种全然陌生的约束与暗示。衣襟微微敞着，里面隐约可见一道紧紧缠绕的、崭新的白布束胸带子。
脚步微响，是银心悄无声息地走近了。她捧着一双厚底的皂布靴，小巧玲珑的身形几乎融在昏影里。小丫鬟的脸色透着紧张，声音也压得极低，像怕惊动什么：“小姐……老爷……在书房等着您去辞行呢。” 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袖口，指节微微泛白。
英台深吸一口气，那气似乎也沉沉地压在心口。镜中女子眼中的波光闪了闪，像是月下被风吹皱的池水，显露出底下暗藏的决绝。她伸出手，不是对向那惯用的胭脂水粉，而是向那件象征着另一个身份的青衫。
祝老爷书房里点起了灯烛。
灯火还算明亮，却驱不散笼罩在红木大书案后的沉重气息。祝老爷并未看书，只是定定地盯着一幅悬于墙上、自家祖上留传下来的《秋山行旅图》。画面寂寥，山石嶙峋，行人微小如芥。烛火在他深凝的眸子里跳跃，倒映出的却不是山水景致，而是些遥远难辨的、仿佛来自兵戈交击声浪中晃动的人影。
门被轻轻推开。
光亮从门槛处流淌进来，映出一道挺拔又单薄的身影。
祝老爷下意识地转头。当那“身影”跨进门内，烛光彻底铺洒在那人周身的一刹那，他心头猛地一坠，握着手中紫砂壶的手掌骤然收紧，指节根根暴起，连带着矮几上那温润如玉的紫砂茶壶都轻轻“喀”的一声闷响，几乎要被捏碎！
进门的，是他的女儿，却又截然不是！
一领青竹色的交领长衫，干净利落地裹束在她身上，将少女曼妙的身姿尽力拉直、藏匿在那平直的线条之下，显出几分少年独有的、未完全长开的清瘦感。腰间系着一条素雅的玄色布带，勒出一点生硬的轮廓。散落的青丝一丝不苟地被收拢，盘藏在那顶深色的儒巾之下，只在鬓边露出一丝极细、极短、用发油抿得纹丝不乱的碎发，映得耳廓更显单薄。脚下，是一双尺寸略大、显得有些笨拙的皂靴，衬得她本就不大的骨架越发像伶仃的竹枝。
乍一看，竟真是个风姿初绽的干净少年郎。若非那张脸……那张脸在灯下显出过分清秀的莹白轮廓，和那双无论如何遮掩，也无法抹去其水光潋滟本相的眸子……
“胡闹！！！” 一声厉喝终于冲破喉头，沉闷地炸在书房里，连墙上的古画都仿佛被震得簌簌一抖。祝老爷腾地站起身，那盏紫砂壶终于彻底从掌心滑脱，“哐当”一声砸在脚下的青砖上，深褐的茶汤飞溅开来，几片茶叶狼狈地沾污了他向来纤尘不染的袍角。
他手指着女儿这身不伦不类的装束，指尖抖得厉害，脸上肌肉抽动着，嘴唇发白，胸脯剧烈起伏：“你……你这身是什么东西！女儿家怎可如此！抛头露面已是越礼，竟还敢……竟还敢这般污了祝家的门庭清名！成何体统！成何体统！” 那声音里有雷霆之怒，更翻滚着一股近乎被羞辱的惊惶与恐惧——他仿佛看到了某种无形的、危险的界限，正在被莽撞地踏破。
英台在他盛怒的斥责下，身子几不可察地晃了晃，脸色也白了几分。但她并未退缩，反而深深吸了一口气，将那点脆弱强行压下。她抬起眼，那双清澈的眸子在摇曳烛光中望定盛怒的父亲，没有寻常女儿家的娇怯，只有一种破釜沉舟的执着与恳切。她双膝一屈，直直跪在了尚带茶水潮湿的青砖上。那身男装的青袍前襟扫过冰冷的地面。
“爹爹！” 她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穿透了父亲的怒气与满室的狼藉，“汉有班昭，续成《汉书》，垂范千古！魏晋才女谢道韫，林下风致，辩才不让须眉！女儿虽不敢比肩先贤，然一颗向学之心，苍天可鉴！我只求能如男儿一般，进学万松书院，专心学问之道，通晓天下之理。女训女德，女儿亦知，然深闺之内，眼界心胸，终是桎梏！求爹爹成全！” 每一个字，都说得缓慢而坚定，目光澄澈无惧，如同溪水凿穿磐石的坚持。
烛火“噼啪”一声，爆出一个极亮的灯花。那光芒刺了一下祝老爷的眼。书房里陷入死寂。只有灯油燃烧的细碎声响，和父女二人交织的、略显粗重的呼吸。
祝老爷死死盯着跪在地上、穿着男装、言辞却振聋发聩的女儿。那身青袍皂靴，映在她年轻而执拗的脸上，构成一幅极其矛盾又震撼的画面。盛怒的潮水在她的目光和言语中，奇异而艰难地缓缓退却，露出底下更为复杂坚硬却也动摇了的礁石。
他曾是欣赏她灵慧的。记得她幼时在膝下念诗背文的娇憨聪颖。让她出门，不也是存了让她多见见世面、多学些真本事的心么？只是……
那汹涌的惊怒如浪退去后，残余的更多是沉甸甸的无奈与一种深重的无力感。他忽然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身体里的力气仿佛被方才那一声暴喝抽空，颓然地坐回那张宽大的红木椅中。椅背的雕花似乎硌得他筋骨生疼。
目光再次落到女儿身上。那身碍眼的男装依旧刺目，却再也带不来最初的震惊风暴。那眼神里的倔强和渴求，像燃烧的小小火苗，竟将他心头那团盘踞多年的、冰冷凝滞的家族铁壁，烧出了一个灼痛的口子。
长长的、带着某种被强行驯化了的无可奈何的叹息，从他胸腔深处溢出，沉重得仿佛饱含着十数年家训与现实的挣扎重量：“……罢了。”
只这轻飘飘的两个字，却重逾千钧。
他疲惫地闭上眼，复又睁开，眼神已浑浊黯淡了许多，不再是雷霆之怒，而是一种掺杂着忧惧、妥协与最后警戒的复杂。他伸出手指，并非指向女儿，而是指向一旁几乎化作石像、大气不敢出的银心，那指尖犹自带着轻微的颤意，每一个字都冷硬如铁：
“记住！今日小姐之言，是你亲耳所听！我放她这一程，她便要全须全尾地归来！银心——” 那声音陡然拔高，严厉如刀，“你听好了！贴身！寸步不离！但凡小姐……或是‘公子’……在外行差踏错一步，显露一丝一毫女儿家的不妥，让人钻了空子，污了我祝家清誉……我唯你是问！便是扒了你全家的皮，也抵不过！”
最后的话，几乎是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字字都锤打在银心抖得如风中落叶般的背脊上。小丫鬟的脸色霎时惨白如纸，膝盖一软也跪了下去，浑身筛糠：“是……是……老爷，奴婢……以命担保！”
英台紧绷的肩膀终于松懈了一丝，手心里已是湿冷一片。她俯身深深叩头：“谢爹爹成全！”
抬起头来时，只见书案后父亲的身影，在摇曳烛火映照下，被拉得更加高、更加冷硬，却又透出一种无法言说的苍凉与孤立。那道隔墙的影子，仿佛也在灯光和暗影的交界处扭曲了一下。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