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院的日子在经卷笔墨与松涛蝉鸣的协奏里流淌，不知不觉，庭前老槐叶落尽，又悄然抽出鹅黄新芽，竟已入了暖意浮动的暮春。
这日休沐，天光晴好得醉人，风携着桃杏初凋的淡粉细蕊拂过回廊，在书页上轻盈跳跃。几个相熟的同窗耐不住案牍之苦，撺掇着一同出游西湖。素日沉稳的山伯竟也一反常态，兴致高昂，拉着英台的手臂便晃：“闷久了骨头都要锈住！这般春光，岂可辜负？走走走！”那眼神明亮，盛满了少年人天然对广阔天地的渴念。
英台被他难得的活泼感染，心底也泛起雀跃的涟漪。江南水色，久慕其名。可低头看看自己这一身不变的生员青衫，心底又掠过一丝微涩的踌躇。还未应声，山伯已看出她的顾虑，不由分说道：“贤弟莫忧！今日只做放荡形骸的野游散人，又不是去赴那等需穿红戴绿的场合！”言毕，自己倒先“噗嗤”笑出声来，仿佛被自己这形容逗乐。他顺手便将英台整理好置于案头的一本《尔雅》胡乱塞进自己青囊，动作带着点不合礼仪的轻松劲儿：“走走走！再晚些，苏堤春晓都看残了！”
银心在廊下，一颗心又悬了起来，忙不迭取了备用的干爽巾帕和装着小点心的荷包，欲待跟上。山伯见了，摆摆手，笑容坦荡：“小银心也放心随他们一道去耍耍吧！放心，你家……公子有我看着呢！”那话里亲昵的关照，让英台耳根微热，忙嗔了山伯一句“兄长促狭”，随即又故作寻常地低声叮嘱银心几句“切莫乱走”之类，才允她远远缀着人群跟在后头。
春风骀荡，熏人欲醉。
西湖水波浩淼，澄澈如青玉盘，将晴空、流云、远山嫩绿的新妆全都柔柔地兜揽在怀里。堤岸垂柳如烟，嫩绿的丝绦长长垂落，似要拂到水面上去，搅碎一池阳光金鳞。时有轻巧的画舫驶过，丝竹笙歌乘着水波远远漾来，是脂粉也无法浸染的空灵天籁。
一行人赁了一条朴素的敞篷小船，船身狭长如梭，无甚雕饰。几个生龙活虎的同窗早已按捺不住，大呼小叫地争挤上去，船身随之一阵剧烈晃荡，荡开圈圈涟漪。银心在远处柳荫下看着那险象，惊得差点喊出声，慌忙捂住了嘴。
英台素来身体平衡略逊，站在窄窄的跳板前，被这摇晃惊得心头一紧。眼见脚下晃动的跳板、深不见底的碧波，不由迟疑了片刻。
“贤弟莫怕！”爽朗清越的嗓音自身旁响起。一只温暖、带着薄茧却异常沉稳有力的手，稳稳托住了她的肘弯。那掌心传来的暖意和力量，像一道定海神符，奇异地抚平了瞬间的忐忑。她抬眸，望进山伯含笑的眼神里，那里有坦荡的关切，更有一种让她心头莫名安定的力量。
“梁兄在，有何惧？”她定了定神，报以一个同样清朗的笑意，任由那手稳稳扶持着，借力一步踏上了还在微微起伏的船板。
船缓缓离开湖岸，驶向碧波深处。春阳暖融融地铺陈在每个人脸上、肩头。山伯与英台并肩坐在船尾，避开那几位正在船头指点江山、引吭高歌的兴奋同窗。微风掠过，带来湖水的微腥和湿凉气息，以及彼此衣袖间被阳光晒出的极淡的松墨清芬。
万顷烟波在眼前徐徐展开。近处水色澄净，几乎能看清碧绿的水草柔柔摇曳；远处雷峰塔影淡淡镶嵌在群山淡青色的轮廓里；三潭印月的石塔，遥遥点缀着水面。澄澈的天空倒映在水中，流云飞鸟皆在水中世界游弋盘旋，一时间竟觉上下难分。山伯微阖了双眼，深深吸了一口这自由润泽的气息，唇边笑意柔和沉醉：“贤弟你看，天光水影，俱在眼前。若无此番书院机缘，我辈碌碌，焉能见此大观？”
英台亦被这浩荡空明之境涤荡了俗尘。她侧首看山伯舒展的眉眼，被阳光镀上淡金的侧脸轮廓专注而纯净，少年人的意气风发如此真实地充盈在他的举手投足间，她唇角不由勾起柔软的笑意，目光却不经意扫过水面，忽然轻轻“啊”了一声，带着孩童般的欣喜：“梁兄快看！”
山伯循声望去，只见船舷侧畔，那碧透清浅的水底光影中，竟有一尾锦鲤优游自在地摆尾！通体朱红间着几抹明黄，鳞片在粼粼波光下泛着碎金般的光泽，姿态闲适悠然，仿佛无视了船行带来的扰动。
“好一尾灵物！”山伯也被吸引，下意识便俯身朝船外探看，想要更近地端详那份活泼自由。船身本就狭长轻盈，此刻重心骤然偏移！
“小心！”英台的提醒脱口而出。
话音未落，已迟了一步！那船身因山伯急切探身而猛然一侧！恰逢湖心一道不大不小的涟漪无端漾来！英台本就只挨着船沿而坐，重心正虚悬不定，猝不及防下，脚下一滑！
山伯只觉身侧劲风掠过！
“噗通——！”
水花四溅！
时间仿佛在那一瞬骤然扭曲、凝滞！船头同窗的嬉笑瞬间凝固在空气里，船尾山伯探身观鱼的动作也僵在半空。所有人惊骇的目光，只聚焦在那水波陡然炸裂开来的漩涡中心！
英台纤瘦的身影消失了！清透的碧波被砸开一个激荡的空洞，唯有她头上那顶因水荡而飞脱的儒巾，还在水面上下起伏打转！
“贤弟——！！！”
一声惊恐到变调的嘶吼刺破凝滞的空气，那声音几乎撕裂了山伯的喉咙！仿佛一颗滚烫的心脏被生生剜出胸膛！山伯脑中瞬间一片空白，再无半丝他念，身体里的血似乎都冷了！他甚至来不及呼喊舟子，没有任何思考的余地——就像一只惊弓的孤雁出于最原始的本能——纵身便朝那翻涌的水面扑了下去！
冰冷刺骨的湖水骤然淹没了口鼻耳目！春阳的暖意荡然无存，唯有无孔不入的寒意针扎般刺向每一寸裸露的皮肤！山伯水性其实寻常，此刻却被一股焚心焚骨般的急遽力量驱动着，身体爆发出惊人的矫捷与力量。他猛地一蹬船舷，借着反弹之力，如箭鱼般直朝着水下那个不断下沉挣扎、手足正在无措挥舞的青影窜去！
水面之下的世界，光线陡然变得混沌暧昧。无数细碎的气泡咕噜噜向上翻滚。水波的压力四面涌来，挤压着耳膜嗡嗡作响。视线受阻，他只能凭借着水下搅动的水流方向奋力划水靠近。
终于，指尖触到了一片飘摇的青衫衣角！他像抓住了溺水前唯一的稻草，五指瞬间如铁箍般猛地收拢！另一只手下意识便朝着那正在慌乱扑腾的身影腰身处用力抱去，欲要阻止其下沉，同时自身腰腿猛蹬，就要将人托出水面！
就在这用尽全身力气、在水中紧密拉扯对抗的刹那——
掌心传来一片异乎寻常的饱满弹软！
一种从未有过的奇特触感，隔着一层被湖水彻底浸透、紧紧贴合的布料，无比清晰地穿透冰凉的水和混乱的挣扎，重重地撞进了山伯的手心！那绝非属于少年平坦胸膛的任何部位！那曲线清晰、柔软而带着饱满温热弹力的触感……
山伯全身的血液仿佛在那一瞬间冻结！
他手臂僵在半途，连划水的动作都出现了致命的迟滞！眼睛却不受控制地、近乎本能地聚焦过去——
就在咫尺之间！与他紧紧纠缠托抱的人，因水中剧烈的牵扯挣扎，头上的发髻早已松散不堪！几缕墨黑湿润的发丝沾在她苍白得透明的脸颊上，零乱不堪。而就在那散落潮湿的鬓发之间——一处被发丝遮去大半、若非如此贴近绝难发现的地方——一枚极其小巧、宛如米粒、甚至微微泛着柔嫩肉色的、圆润的——
耳孔！！！
山伯的瞳孔骤然收缩！
一股巨大的、排山倒海般的惊愕与难以置信的惊涛骇浪，瞬间击穿了他所有的意识！脑中嗡的一声巨响！所有关于“贤弟”的认知在这一刻被砸得粉碎！冰寒刺骨的湖水似乎瞬间蒸腾滚沸，烧灼着他的口鼻心肺！
他整个人僵在了碧波深处，忘了挣扎，忘了上浮，连冰冷湖水呛进口腔的窒息痛楚都似乎感受不到。
“哗啦——！”
巨大的水花再次炸开！几双船头同窗伸来的手终于七手八脚地合力将惊魂甫定的两人拖出了水面！
空气疯狂涌入灼痛的喉咙！英台剧烈呛咳着，浑身颤抖，被冰冷的湖水与暴露秘密的恐惧双重裹挟，冷得牙齿格格作响，蜷缩着只想藏匿一切。她下意识地死死环抱着自己胸前湿透的衣襟，连带着山伯那已经抽离却仍残留着滚烫异常触感的臂膀，一同紧紧禁锢在怀里，恨不得将整个人都缩进水中！那双盈着水光和惊魂未定的、受惊小鹿般的明眸，慌乱地对上了一旁已被人拖上船板、浑身滴水的梁山伯——
他那双平日里写满敦厚真诚的眸子，此刻全然是呆滞与惊涛骇浪的混乱！他死死地、失神地紧盯着她湿漉漉的散乱鬓角、和那被湿衣紧紧勾勒出少女柔美而无可置疑曲线的胸腰处……仿佛在看一个全然陌生、又令人魂飞魄散的魍魉！嘴唇翕动，嗫嚅着，那声音破碎喑哑，带着灵魂深处的巨大震颤与迷茫：
“贤……贤弟……你……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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