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家那扇吱呀作响的旧木门被撞开时,带起一阵呛人的尘土。梁山伯几乎是栽进来的,身体像被抽去了所有筋骨,软绵绵地向前扑倒,额头重重磕在冰冷坚硬的门槛上,发出沉闷的“咚”一声响!殷红的血珠瞬间从擦破的皮肉里渗出,混着额角早已干涸的泥污,蜿蜒而下,在他灰败如死灰的脸上划出一道刺目的血痕。
他趴在那里,一动不动。只有肩背极其微弱地起伏着,如同搁浅濒死的鱼。粗重的、带着血沫的喘息声在死寂的堂屋里空洞地回荡。那身原本还算整洁的蓝布短衣,此刻已被撕扯得破烂不堪,沾满了祝府门前泥泞的污渍、挣扎时蹭上的墙灰、还有家丁棍棒扫过留下的道道肮脏印痕。露出的手臂和小腿上,青紫的淤伤在苍白皮肤上狰狞地扩散开来,像一幅被恶意涂抹的、绝望的画卷。
“伯儿——!”
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撕裂了沉寂!梁母跌跌撞撞地从内室扑出来,看到儿子这副模样,眼前一黑,几乎晕厥过去!她扑跪在地,冰凉颤抖的手想碰触儿子血肉模糊的额头,却又怕弄疼了他,只能悬在半空,抖得如同风中秋叶!浑浊的老泪瞬间决堤,滚烫地砸在冰冷的青砖地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伯儿!我的伯儿啊!你这是怎么了?!谁把你打成这样?!啊?!”她语无伦次,声音破碎不堪,枯瘦的手指最终只敢轻轻抚上儿子冰冷汗湿的鬓角,那黏腻的触感让她心如刀绞。
山伯毫无反应。他紧闭着眼,浓密的睫毛在毫无血色的眼睑下投下深重的阴影,如同濒死的蝶翼。嘴唇微微翕动着,发出极其细微、模糊不清的呓语,破碎得如同梦魇中的残片:“……贤……弟……别……别关窗……英……英台……别……别嫁……”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肺腑深处硬生生剜出来的,带着血淋淋的痛楚!梁母听得肝肠寸断,却又茫然无措!她不懂儿子口中的“贤弟”为何变成了“英台”,更不懂那“别嫁”二字背后是怎样的深渊!她只知道她的儿子,她唯一的骨血,此刻正被一种无形的、比棍棒伤痕更可怕的剧毒侵蚀着,那毒已深种骨髓,正将他拖向万劫不复!
“快!快扶他进去!”梁母强撑着几乎瘫软的身体,嘶哑着嗓子呼唤邻居帮忙。几个闻声赶来的乡邻七手八脚,小心翼翼地将山伯抬起。他的身体沉重而绵软,毫无生气,如同一袋浸透了绝望的沙土。被安置在冰冷板床上时,他甚至没有发出一丝呻吟,只是那破碎的呓语,如同跗骨之蛆,断断续续、更加清晰地萦绕在狭小、昏暗、弥漫着陈旧草药味的陋室之中:
“……西湖……水……好冷……耳……耳孔……是真的……她……她是……”
“……仇……高……天……深……海……碾碎……碾碎了……”
“……英台……别哭……别哭啊……”
声音时而微弱如游丝,时而陡然拔高,带着惊悸的颤抖,仿佛在梦中与无形的巨兽搏斗!每一次呓语,都像一把生锈的钝刀,在梁母早已千疮百孔的心上反复拉锯!她守在床边,用浸了冷水的布巾一遍遍擦拭儿子滚烫的额头和脖颈,试图压下那几乎要将人焚毁的高热。指尖触碰到他皮肤下奔流的、如同岩浆般滚烫的血脉,每一次搏动都让她心惊肉跳!
“药……药来了!”邻居大娘端着一碗刚煎好、冒着苦涩热气的汤药匆匆进来。
梁母慌忙接过,用粗糙的陶勺舀起一勺浓黑的药汁,小心翼翼地吹凉,凑到山伯干裂起皮的唇边:“伯儿……伯儿乖……张嘴……喝了药……喝了药就好了……”
药汁的苦气弥漫开来。山伯紧闭的嘴唇微微动了一下,却并未张开。那浓黑的液体顺着他的唇角滑落,浸湿了枕畔一片深色的污渍。
“伯儿!听话!喝药啊!”梁母的声音带着哭腔,勺子固执地抵着他的唇缝,试图撬开那紧闭的牙关。
“噗——!”
山伯猛地一偏头!紧闭的牙关骤然松开!一股滚烫的药汁混着血沫,被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猛地呛咳喷出!褐色的药液和着暗红的血丝,星星点点溅在梁母粗糙的手背上、衣襟上,更喷溅在灰暗的土墙上,留下点点刺目的污痕!
“咳咳咳——!”剧烈的呛咳如同拉破的风箱,撕扯着他单薄的胸腔!他蜷缩起身体,整个人痛苦地痉挛着,额上青筋暴跳,冷汗如同溪流般涔涔而下,瞬间浸透了单薄的里衣!那件破旧的蓝布外衫早已被梁母褪下,此刻他身上只余一件洗得发白、同样被冷汗浸透的粗布中衣,湿漉漉地紧贴在身上,清晰地勾勒出那副因高热和剧痛折磨而急剧消瘦、肋骨根根可数的嶙峋骨架!
“伯儿!伯儿!”梁母吓得魂飞魄散,手中的药碗“哐当”一声跌落在地,摔得粉碎!浓黑的药汁如同绝望的墨迹,在冰冷的地面上迅速洇开、流淌。她扑上去,徒劳地拍打着儿子剧烈起伏、仿佛随时会散架的后背,泪水混着冷汗,糊了满脸。
那碗寄托了最后希望的药,终究没能灌进去一滴。
高热如同地狱的业火,日夜焚烧着山伯的躯壳。他的意识在滚烫的熔岩和无边的黑暗深渊之间沉浮。眼前时而幻化出西湖碧波下那双惊惶绝望、水光潋滟的眸子;时而闪过长亭柳下她以物喻情时那欲言又止、隐含哀怨的侧影;时而又被祝府门前那扇冰冷紧闭的朱漆大门和祝八哥那张唾沫横飞的、刻薄讥嘲的脸所占据!最清晰、最痛彻心扉的,永远是绣楼窗后那张泪流满面、肝肠寸断的容颜!她探身欲坠,嘶喊着他的名字,那声音穿透时空,如同淬毒的箭矢,反复洞穿他早已破碎不堪的心脏!
“英台——!别嫁——!别嫁给他——!!” 他在混沌中发出野兽般的嘶吼,双手在空中胡乱抓挠,仿佛要抓住那虚无缥缈的幻影!指甲在粗糙的床板上刮出刺耳的声响,留下道道带血的划痕!
“伯儿!伯儿!娘在这里!娘在这里啊!”梁母死死抓住儿子在空中狂乱挥舞的手,那滚烫的温度几乎要将她的手心灼伤!她泣不成声,只能一遍遍呼唤着儿子的乳名,试图将他从那可怖的梦魇中拉回。
然而,一切都是徒劳。
山伯的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萎下去。原本清俊的脸颊深深凹陷下去,颧骨高高凸起,如同蒙着一层死气的蜡黄面具。眼窝深陷,周遭是浓重的青黑,如同被墨汁浸染。嘴唇干裂起皮,渗着血丝。唯有那双时而紧闭、时而猛然睁开的眼睛,在短暂的清醒间隙里,会迸射出一种令人心悸的、混杂着巨大痛苦、不甘与刻骨思念的灼人光芒!那光芒短暂地亮起,随即又被更深的、如同浓墨般的绝望与灰败所吞噬。
梁母日夜守在这方寸病榻之前。她熬尽了家中所有能找到的草药,苦涩的药气日夜弥漫在这狭小的空间,却压不住那从儿子身体深处散发出的、如同朽木将枯般的衰败气息。她换下被冷汗浸透又捂干的衣衫,用温水一遍遍擦拭儿子滚烫的躯体,看着他嶙峋的骨骼在薄薄皮肤下清晰可辨的轮廓,看着他每一次呼吸都牵动着胸腔剧烈的起伏,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油灯昏黄的光晕在墙壁上投下她佝偻、枯瘦、如同风中残烛般摇曳的身影。她看着灯盏里那点微弱的火苗,看着它挣扎着跳跃,仿佛随时会被窗外渗入的夜风吹熄。就像她看着儿子那点微弱的生命之火,在无边无际的痛苦与绝望的狂风中,一点点、一点点地黯淡下去。
夜深人静时,陋室里只剩下山伯沉重艰难、如同破旧风箱般的呼吸声,和他偶尔在梦魇中发出的、模糊不清却字字泣血的呓语:“……贤弟……书……还……没讲完……露台……月……好亮……英台……别走……”
梁母枯坐在床沿的矮凳上,布满老茧、骨节粗大的手,无意识地、一遍又一遍地揉搓着膝盖上那件儿子从书院带回的、洗得发白、袖口还带着墨渍的青布长衫。指尖抚过那粗糙的布料纹理,仿佛还能触摸到儿子离家时那温热的体温和蓬勃的朝气。浑浊的泪水无声地滑过她沟壑纵横的脸颊,滴落在冰冷的青砖地上,碎成一片片绝望的水光。她抬起头,望向窗外那轮被薄云遮蔽、显得格外清冷孤寂的下弦月,嘴唇无声地翕动着,发出只有她自己才能听见的、破碎的祈祷:
“老天爷啊……这病……这病岂是药石能医?分明是……分明是剜去了他半颗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