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得如同凝固的墨汁,沉沉地压下来。白日里喧嚣的哀乐、嘈杂的人声、还有那令人窒息的、混杂着檀香与纸钱焚烧后焦糊气息的悲恸,都随着最后一拨吊唁宾客的离去,被厚重的朱漆大门隔绝在外。祝府偌大的宅邸,终于陷入一片死水般的沉寂。
唯有偏厅那口漆黑描金的楠木大棺,在摇曳的、惨白的长明灯火映照下,兀自散发着冰冷沉重的光泽。棺盖尚未合拢,英台穿着那身素白如雪的寿衣,静静地躺在里面。脂粉掩盖了死气的青灰,却抹不去那份深入骨髓的冰冷与沉寂。她双手交叠在胸前,姿态端庄得如同沉睡的玉雕,唯有额角那道浅浅的、被脂粉刻意遮掩却依旧能辨出轮廓的撞痕,像一道无声的控诉,刻在凝固的时光里。
守夜的仆妇蜷缩在角落的蒲团上,头一点一点地打着瞌睡,发出轻微的鼾声。烛火跳跃,在她脸上投下晃动不安的阴影。
一道纤细单薄的身影,如同幽魂般,悄无声息地穿过空旷死寂的回廊。是祝夫人。她换下了白日里那身象征丧仪的素服,只穿着一件半旧的、洗得发白的月白细布襦裙,宽大的袖口空荡荡地垂着,更衬得她身形伶仃,仿佛一阵风就能吹散。她脚步极轻,踩在冰冷光滑的青砖地上,几乎没有一丝声响。惨淡的月光透过雕花窗棂的缝隙,在她身后拖出一条长长的、孤寂的影子。
她没有走向停放棺椁的偏厅,而是径直走向了后院深处,那座被锁了多日、如今更是空寂得如同古墓的绣楼。
推开那扇熟悉的、雕着缠枝莲纹的楠木门扉,一股混合着陈旧熏香、墨汁和少女闺阁特有清甜气息的味道扑面而来,却又在瞬间被一股浓重的、挥之不去的死寂所吞噬。月光透过支摘窗,在冰冷的地面上投下窗棂扭曲的、如同牢笼般的影子。
屋内陈设依旧。梳妆台上,那面菱花铜镜蒙着一层薄薄的灰尘,映不出任何光亮。镜前,一只小巧的、尚未绣完的蝶样绷架孤零零地搁着,彩色的丝线散乱地垂落。妆匣半开着,露出几支素银簪子和一盒早已干涸的胭脂。临窗的书案上,摊着几卷翻开的书册,墨迹犹新,仿佛主人只是暂时离开。一切都凝固在英台被强行拖出这间屋子、塞进猩红花轿前的那个瞬间。
祝夫人站在门口,如同被无形的钉子钉在了原地。目光缓缓扫过屋内每一件熟悉的物事,每掠过一处,心口便如同被钝刀狠狠剜过一下!指尖深深掐入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却远不及心底那万分之一!
她深吸一口气,那气息冰冷刺骨,带着尘埃的味道。她一步步走向靠墙摆放的那只半人高的、通体紫檀木打造、四角包着黄铜的旧衣箱。箱盖上落着一层薄灰,铜锁孔里也积了些微尘。她伸出颤抖得如同风中落叶的手,从腰间一个褪了色的荷包里,摸索出一枚小小的、黄铜磨得锃亮的钥匙。
钥匙插入锁孔。细微的“咔哒”声在死寂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刺耳。锁簧弹开的声音,如同开启了一座尘封数十年的、埋葬着青春与幻梦的坟墓。
她颤抖着,极其缓慢地掀开了沉重的箱盖。
一股浓郁的、混合着樟脑和岁月尘埃的陈旧气息扑面而来。箱内叠放着许多衣物,大多素净雅致,却早已失了鲜亮。她目光掠过那些熟悉的旧物,最终落在了箱底最深处。
那里,静静地躺着一件折叠得整整齐齐的衣裳。
她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将它捧了出来。动作轻柔得如同捧起一片极易破碎的蝶翼,又像是在触碰一个沉睡了太久、稍一用力便会惊醒的旧梦。
月光下,那件衣裳显露出它的全貌。
一件杏黄色的对襟齐胸襦裙。料子是极好的软烟罗,轻薄柔软,触手微凉。只是那原本明媚娇嫩的杏黄底色,早已被漫长的岁月侵蚀得黯淡无光,如同被水洗过千百遍的旧宣纸。裙摆和袖口处,用金线银线交织绣着繁复的蝶戏牡丹纹样。那蝴蝶的翅膀,本应是流光溢彩、振翅欲飞的姿态,如今却因金线氧化断裂、银线黯淡发黑而显得模糊不清,只余下一些残破的、如同枯叶脉络般的轮廓。更刺目的是,在靠近胸口的位置,一大片焦黑的卷边赫然在目!像是被火焰燎过,边缘参差,布料碳化发脆,将原本精美的蝶翅纹样彻底吞噬、扭曲成一团丑陋的、无法复原的伤疤!
祝夫人的指尖,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却又无法抑制的颤抖,轻轻抚过那片焦黑的卷边。粗糙、干硬、带着死亡气息的触感,如同电流般瞬间刺穿她的指尖,直抵心脏!她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同样绝望的夜晚!熊熊的火焰在眼前跳跃,映照着父亲暴怒铁青的脸!那件她偷偷缝制、寄托了所有少女绮梦的彩衣,被无情地投入火盆!她哭喊着扑上去抢夺,指尖被滚烫的火舌舔舐,留下永久的灼痛!最终只抢回这残存的一角……带着无法磨灭的焦痕与屈辱!
滚烫的泪水,毫无征兆地汹涌而出!如同断了线的珠子,大颗大颗地砸落!一滴、两滴……砸在那片焦黑的布料上,迅速被干枯的纤维吸收,留下更深、更暗的湿痕,如同永不愈合的、渗着血水的伤口。泪水模糊了视线,眼前那片焦黑仿佛在扭曲、晃动,渐渐与女儿额角那道撞痕重叠在一起!那同样是被冰冷的、无形的巨力狠狠撞击留下的印记!同样象征着梦想被无情碾碎、生命被强行扭曲的悲剧!
“英台……我的儿啊……”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呜咽般的悲鸣,从她紧咬的唇缝间艰难挤出。她猛地将那片残破的彩衣紧紧抱在胸前!仿佛要将它揉进自己的骨血里!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如同秋风中的最后一片枯叶!那压抑了数十年的、连同女儿新丧的剧痛一同爆发的巨大悲恸,如同海啸般将她彻底淹没!她佝偻着身体,无声地恸哭!泪水浸透了胸前的衣襟,也浸透了那片承载着两代女子血泪的残衣!
不知过了多久,那汹涌的泪潮才渐渐平息。她缓缓直起身,用袖子胡乱抹去脸上的泪痕,眼神却变得异常平静,平静得近乎死寂。她捧着那件残破的彩衣,如同捧着祭奠亡魂的圣物,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走出了这间埋葬了她和女儿所有青春幻梦的绣楼。
穿过死寂的回廊,踏入烛火摇曳、檀香缭绕的偏厅。守夜的仆妇似乎被惊动,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到夫人捧着件破旧衣裳进来,惊愕地张了张嘴,却在对上祝夫人那双深不见底、如同寒潭古井般的眼眸时,吓得噤若寒蝉,慌忙低下头去。
祝夫人径直走到那口漆黑的楠木大棺前。长明灯惨白的光晕,将棺中女儿那张被脂粉修饰得近乎完美的、却毫无生气的脸,映照得更加冰冷、更加遥远。
她低下头,目光落在女儿身上那件刺目的、素白如雪的寿衣上。那纯净的白色,在此刻看来,却如同最残酷的嘲讽,嘲笑着她一生被门第礼法碾碎的梦想,嘲笑着女儿同样被无情碾碎的青春与痴情。
她伸出手,指尖带着无法抑制的微颤,极其轻柔、极其缓慢地,将手中那件褪色残破的杏黄彩衣,小心翼翼地、如同覆盖一件稀世珍宝般,轻轻覆在了女儿冰冷的身体之上。
彩衣的黯淡杏黄,覆盖了寿衣的惨白。那残破的蝶纹,恰好覆在女儿交叠的双手之上。那片焦黑的卷边,则如同一个巨大的、无法愈合的伤疤,烙印在女儿胸前那片冰冷的白色之上。
月光不知何时移到了窗棂上方,惨白的光柱斜斜地投射进来,恰好落在棺内。那件残破的彩衣,在月华与烛光的交织映照下,那些残存的金线银线,竟反射出极其微弱、却又异常执拗的、如同萤火般的光点!那焦黑的卷边,在光影下显得更加狰狞、更加触目惊心!
祝夫人静静地站在棺旁,目光凝滞在那片焦黑与惨白的交汇处。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死水般的平静。但那平静之下,却仿佛蕴藏着足以焚毁整个世界的滔天巨浪!她看着那件彩衣,看着它覆盖下的女儿,仿佛看到了数十年前那个同样穿着嫁衣、同样心如死灰的自己。两个身影在冰冷的棺木上方,在惨淡的月光下,无声地重叠、交融……
她缓缓抬起手,指尖带着无尽的怜惜与绝望,极其轻柔地、最后一次,拂过女儿冰冷光滑的鬓角,拂过那件覆盖在她身上的、属于自己破碎青春的残衣。
一滴冰冷的泪珠,无声地滑落,砸在彩衣那片焦黑的卷边上,瞬间消失不见,如同滴入无底的深渊。
她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棺中的女儿,仿佛要将这最后的画面刻入灵魂最深处。然后,她猛地转过身,不再有丝毫留恋,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却又异常坚定地,走出了这片烛火摇曳、檀香弥漫、埋葬了她一生所有爱与痛的灵堂。身影融入门外无边无际的、浓稠如墨的黑暗之中,再也没有回头。
偏厅内,烛火“噼啪”一声,爆出一个细小的灯花。光影摇曳间,唯有那件覆盖在素白寿衣之上的、褪色残破的杏黄彩衣,在惨淡的月光下,散发着一种凄绝而永恒的光晕。那焦黑的卷边,如同一个永恒的烙印,无声地诉说着两代芳魂被碾碎成尘的悲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