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929年的夜,凉得像块浸在冰水里的铁。
后半夜的风卷着残雪,从闵府朱漆大门的缝隙里钻进来,呜呜咽着,像谁在暗处哭。
安歌蜷缩在冰冷的地面上,鼻尖蹭着的是额娘月白色的旗袍下摆,那上面还留着白日里她亲手绣的缠枝莲,此刻却被更深的颜色浸得发暗,黏糊糊地贴在指尖。
她不敢动。
方才的喧嚣还像针一样扎在耳朵里——哐当碎裂的瓷器声,家丁们嘶哑的叫喊,还有……额爹把她往额娘怀里按的那一刻,声音抖得像秋风里的叶子:
“安安,闭紧眼,不许看,不许出声……”
额娘的怀抱总是暖的,那天却凉得刺骨。
她把安歌死死压在身下,背脊挺得像块门板,安歌能听见她牙齿打颤的声音,还有一声接一声的、闷在喉咙里的痛呼。
后来有重物砸在额娘背上,那怀抱猛地一塌,再没了动静。
周围渐渐静了。
只有风在唱,还有远处不知谁家的更夫敲了三下梆子,“咚——咚——咚——”,一声比一声空,像是敲在空荡荡的坟头上。

安歌的睫毛上结了层薄霜,她慢慢、慢慢地抬起头。
视线所及之处,是她住了十六年的家,却认不出原来的模样了。
紫檀木的桌椅翻倒在地上,上面的描金漆被划得乱七八糟;她和额娘一起打理的那盆山茶,花盆碎了,花枝被踩断,殷红的花瓣混在污泥里,像极了额娘嘴角淌下来的东西。
不远处,额爹趴在那扇她每天早上都要擦三遍的梨花木屏风前,手里还攥着半片被撕碎的账本。
他平日里总爱用手指敲着这屏风,教她念“忠厚传家久”,此刻那只手垂着,指节僵硬地蜷着。
闵安歌“额爹……”
安歌想喊,喉咙里却像堵了团烧红的棉絮,只能发出嗬嗬的气音。
她想爬过去,可身体像被冻住了,一动,骨头缝里都透着疼。
她这才发现,自己的胳膊肘破了,血冻成了冰碴,黏在地上。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传来了马蹄声和脚步声,还有人说话,声音很亮,刺破了这残夜的死寂:“……闵府上下,一个不留,仔细搜,别放过任何角落!”
“大人,都查过了,四百三十七口,全在这儿了。”
“嗯,封门。”
“是!”
封门?
安歌的眼睛猛地睁大。
他们凭什么?
她的额爹是出了名的善人,开春时会给城外的粥棚送米,冬日里会给乞丐舍棉袍;额娘绣的东西,总爱多留几针,说给绣娘的工钱要给足;府里的下人,谁家里有难处,额爹从不会辞退,还会悄悄塞银子。
他们到底犯了什么错?
错到要被抄家,要被灭门?
风从门缝里灌进来,吹起额娘散落在地上的一缕头发,那头发拂过安歌的脸颊,像额娘从前哄她睡觉时的手。
安歌死死咬住嘴唇,尝到了血的味道,才没让自己哭出声。
她看到那些穿着官服的人举着火把,火光在他们脸上明明灭灭,照出一张张麻木又冷酷的脸。
他们踢了踢地上的人,确认没气了,就往旁边挪一步,动作熟练得像在处理一堆没用的垃圾。
一个火把离得近了,火光烤得安歌的脸生疼。她赶紧把头埋回额娘冰冷的怀里,心脏跳得像要炸开。
“头儿,这边都检查完了,没活口。”一个粗哑的声音说。
“走,去下一处。”
脚步声渐渐远了。
又只剩下风和她自己的心跳声。
安歌躺在那里,像沉在一片没有底的冰海里。
她数着额娘衣服上的针脚,数着额爹散落在地上的胡须,数着那些从房梁上掉下来的、她熟悉的雕花碎片。
原来四百三十七口人,是这么多啊。
那个总爱给她偷塞糖糕的小厨房的张妈,那个会教她扎马步的护院李叔,那个和她一起在花园里扑蝴蝶的丫鬟春桃……他们都在这冰冷的夜里,变成了不会动的影子。
而她,闵安歌,是这四百三十七口之外,唯一的活物。
是额娘和额爹用命,换下来的活物。
天快亮的时候,安歌终于攒够了力气,从那堆冰冷的身体里爬了出来。
她扶着墙,一步一步地挪到门口,看着那扇被贴上封条的大门,红纸上的“封”字,像一只流着血的眼睛。
她不知道该去哪里,也不知道该做什么。
她只知道,从这个残夜开始,世上再没有闵府的小姐闵安歌了。
只有一个,抱着满心的疑问和刺骨的恨,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孤魂。
风又起了,吹得她单薄的衣衫猎猎作响。
她抬起头,看向天边那一抹将亮未亮的鱼肚白,忽然听见自己的声音在空荡的院子里响起,很轻,却带着一种连她自己都没察觉的、淬了冰的韧:
闵安歌“我没错……闵府,更没错…”
闵安歌“我会找到仇人…”
闵安歌“一定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