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929年的残夜,寒意像无数根细针,扎进闵安歌骨头缝里。
她扶着冰冷的门柱站起来时,指腹蹭过那张猩红的封条,粗糙的纸边刮得指尖生疼。
这疼却不及心里的万分之一——那封条像道生死线,把她和里面四百三十七口亲人,永远隔在了两个世界。
闵安歌“额爹……额娘……”
安歌张了张嘴,声音却卡在喉咙里,发不出半点声响。
她看见封条上“闵府”两个字被风掀起边角,像在嘲笑这场灭门的荒唐。
明明昨日此时,额娘还在灯下教她绣荷包,银线穿过绸缎的声音,和着额爹在书房读报的调子,是她听了十六年的安稳。
可现在,那些声音全没了,只剩下风灌过空院的呜咽,像四百三十七个人在同时哭。
她转过身,目光扫过这片熟悉的庭院,东边那棵老槐树是额爹亲手栽的,去年还结了满树的槐花,春桃踩着梯子摘,她在下头接,槐花落在发间,香得人发晕;西厢房的窗棂上,还贴着她十岁时画的歪扭福字,额娘总说“安安画的,比街上买的还喜庆”。
可现在,槐树的枝桠断了,福字被血浸得发黑,那些鲜活的记忆,全被染成了刺目的红。
安歌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血珠渗出来,和手上早已干涸的、不知是谁的血混在一起。她开始在心里数:张妈、李叔、春桃、账房先生、门房大爷……一个一个,数到第四百三十七个,是她最疼爱的小侄儿,才刚满周岁,前日还抓着她的衣角咯咯笑。
闵安歌“四百三十七……”
她终于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闵安歌“我记住了。”
仇恨像藤蔓,从心脏里钻出来,缠上她的四肢百骸,勒得她喘不过气,却也给了她站起来的力气。
她要活着,要变得强大,要找到那些披着官服的刽子手,要让他们血债血偿。
这个念头烧得她眼睛发烫,泪水终于忍不住滚下来,砸在冰冷的石板上,瞬间凝成了冰。
她拖着灌了铅似的腿,一步一步往外挪。每走一步,地上就留下一个带血的脚印,像一串绝望的省略号。走到月亮门时,她回头望了一眼,那座曾被称为“家”的宅院,此刻像一头沉默的巨兽,吞噬了她所有的温暖。心口突然一阵剧痛,像被人生生撕开了一道口子,疼得她眼前发黑,身子晃了晃,扶着门框才勉强站稳。
原来亲眼看着亲人一个个倒下,是这样的滋味。
原来家没了,是这样的疼。
她还想再看一眼,可身体再也撑不住了。
视线渐渐模糊,耳边的风声变成了额娘最后的呼喊:“安安,快跑……”她软软地倒下去,在失去意识前,只觉得有人快步奔过来,带着一身淡淡的烟草味,还有一声低低的惊呼,像穿过浓雾的光——
闵玧其“喂!你怎么样?”
安歌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间陌生的屋子里。
屋顶是青灰色的瓦,窗纸上贴着素净的兰草,空气里有淡淡的药味。
她动了动手指,手腕被人用干净的布条缠着,伤口已经不疼了。
闵玧其“醒了?”
一个少年的声音在旁边响起,安歌转过头,看见窗边坐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穿着月白色的长衫,袖口卷着,露出一截结实的小臂。
他手里拿着个药碗,正用勺子轻轻搅着,眉眼生得很俊,只是眉峰微微蹙着,带着点不耐烦,又有点说不出的关切。
是他救了自己。
安歌张了张嘴,想问“你是谁”,却还是发不出声音。她低下头,看着自己沾满血污的衣角,想起那夜的惨状,眼泪又涌了上来。
少年把药碗放在桌上,走过来蹲在她面前,声音放软了些:
闵玧其“别乱动,你伤得不轻,还发着烧。”
他顿了顿,看着她通红的眼睛,又问,
闵安歌“你是……闵府的人?”
安歌的身体猛地一僵,抬起头,眼里满是警惕和恐惧。
少年见状,挑了挑眉,语气却缓和了:
闵玧其“别怕,我不是官府的人。”
他指了指她身上的衣服,
闵玧其“这料子是闵府独有的云锦,我认得。”
他顿了顿,声音沉了些,
闵玧其“昨夜……我刚好路过。”
路过?安歌咬住唇,他是不是也看见了那地狱般的景象?是不是也听见了那些惨叫?
少年像是看穿了她的心思,沉默了片刻,拿起桌上的药碗,舀了一勺药汁,吹了吹,递到她嘴边:
闵玧其“先把药喝了。”
安歌别过脸,不肯喝,她不认识他,不能信他。
闵玧其“不喝?”
少年挑眉,语气又带了点不耐烦,却没强迫她,只是把药碗放在床头,
闵玧其“我叫闵玧其。”
他看着她,眼神很认真,
闵玧其“你要是信我,就把药喝了,要是不信……等你有力气了,随时可以走。”
闵玧其?
安歌愣住了。他也姓闵?
她抬起头,仔细看着少年的脸,忽然觉得有点眼熟。好像在去年的灯会上,见过他一次,跟着一群衣着光鲜的人,被众星捧月似的围着,听说……是城里最大的戏院“红媚楼”的少东家,人称“太子爷”。
他为什么要救自己?
闵玧其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有点冷的笑:
闵玧其“别想太多。我救人,从来不问原因。”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背对着她,声音淡淡的,
闵玧其“你好好休息,药凉了我再给你热。”
安歌看着他的背影,心里乱成一团。
她不知道这个突然出现的少年是谁,不知道该不该信他,更不知道接下来该去哪里。
窗外的天已经亮了,阳光透过窗纸照进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可安歌觉得,自己的世界,永远停留在了那个残夜。
她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
闵玧其……不管你是谁,谢谢你。
但我的仇,我自己报。
她在心里默默说,眼里重新燃起了微弱却固执的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