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药味还在鼻尖萦绕,安歌终究是抵不住连日的惊惧与疲惫,沉沉睡了过去。
可闭上眼,那残夜的景象却追进了梦里。
她又回到了闵府的正厅,额爹正坐在太师椅上翻账本,阳光透过窗棂落在他花白的鬓角上,他抬头对她笑,手里还晃着刚给她买的糖画,是只歪歪扭扭的小兔子;额娘系着围裙从厨房出来,手里端着她最爱的桂花糕,热气腾腾的,香得人直咽口水。
“安安,过来,尝尝娘新做的方子。”额娘笑着招手。
安歌跑得飞快,想扑进他们怀里,可脚像被钉在地上,怎么也动不了。
眼睁睁看着那些穿着官服的人破门而入,手里的刀闪着寒光,额爹把她往身后藏,声音是她从未听过的急促:“安安,快跑!”
她想喊“额爹”,喉咙却像被堵住;想拉住额娘颤抖的手,指尖却只碰到一片冰凉的血。那些人举着刀砍下来,她看见额娘扑到额爹身前,看见他们倒在血泊里,眼睛还望着她的方向,像是有说不尽的话。
闵安歌“额爹——!”
闵安歌“额娘——!”
安歌在梦里拼命哭喊,声音嘶哑得像破锣,眼泪糊住了视线,她想冲过去抱住他们,可身体像被无形的墙挡住,只能眼睁睁看着那片血色漫延,漫延到她脚边,烫得她心口剧痛。
闵安歌“不要……不要……”
她猛地睁开眼,胸口剧烈起伏,额头上全是冷汗。窗外的天已经暗了,屋子里点了盏油灯,昏黄的光打在墙上,映出晃动的影子。
脸上凉凉的。
安歌抬手一摸,满手的湿意。不是梦。
眼泪还在顺着眼角往下淌,砸在枕头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闵安歌“额爹……额娘……”
她喃喃地念着,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闵安歌“原来……又是梦啊……”
可梦里的痛太真实了,真实得让她分不清此刻是醒着还是睡着。
她蜷起身子,把脸埋进枕头里,压抑了许久的哭声终于忍不住溢出来,细细的,却带着撕心裂肺的疼。
闵安歌“我好想你们啊……”
闵安歌“额娘,我想吃你做的翡翠烧卖了,你说要教我调馅的……”
闵安歌“额爹,你上次答应我的,等我及笄就带我去城外的马场,你还没兑现呢……”
闵安歌“你们回来好不好……安安不怕黑了,安安会听话的……”
那些细碎的、带着温度的回忆,此刻全变成了扎心的针,一针针扎进她的五脏六腑。她像个迷路的孩子,在空无一人的黑夜里,只能用哭声呼唤着再也回不来的亲人。
门外,刚端着一碗莲子羹过来的闵虞桉,脚步猛地顿住了。
她今年十五岁,梳着双丫髻,穿着水绿色的襦裙,手里的托盘还冒着热气。
方才听丫鬟说哥哥带回的那个姑娘醒了,娘让她送点甜汤过来,暖暖身子。
可刚走到廊下,就听见屋里传来低低的哭声。
那哭声不大,却像带着钩子,勾得人心头发紧。
不是撒娇耍赖的哭,是那种……像是把心都哭碎了的调子。
闵虞桉咬了咬唇,偷偷往门缝里瞟了一眼。昏黄的灯光下,那个躺在床上的姐姐蜷缩着身子,肩膀一抽一抽的,背影单薄得像片随时会被风吹走的叶子。
就是她吧?
早上听下人们议论,哥哥昨夜从闵府附近带回一个姑娘,浑身是伤,像是遭了难。
闵府……不就是昨天被官府封了门的那个闵府吗?听说……满门都没了。
虞桉的心跳慢了半拍,手里的托盘差点没端稳。她虽然年纪小,却也知道“满门”两个字意味着什么。
那屋里的姐姐,该是经历了多大的事啊……
她犹豫了一下,轻轻敲了敲门,声音放得软软的:
闵虞桉“姐姐?你醒着吗?”
屋里的哭声顿了顿。
虞桉又轻声说:
闵虞桉“我娘让我送点莲子羹过来,说是……安神的。”
过了好一会儿,屋里才传来一声极轻的回应,带着浓重的鼻音:
闵安歌“……进来吧。”
闵虞桉推开房门,看见那个姑娘已经坐了起来,背对着门口,肩膀还在微微发抖。她把托盘放在桌上,小心翼翼地说:
闵虞桉“姐姐,趁热喝吧,我娘亲手炖的,放了冰糖,不苦的。”
安歌慢慢转过身,眼睛红肿得像核桃,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看清虞桉的样子,她愣了一下——这姑娘眉眼弯弯的,眼睛像含着水,带着点怯生生的善意,像极了她早夭的妹妹。
心口又是一疼,她别过脸,声音哑得厉害:
闵安歌“谢谢你。”
闵虞桉看着她这副模样,心里更不落忍了。她想起哥哥早上出门时叮嘱的,让好好照看这位姐姐,别多问,别多嘴。可看着她通红的眼睛,话却忍不住从嘴里冒出来:
闵虞桉“姐姐,你是不是……很难受啊?”
安歌没说话,只是指尖紧紧攥着被子。
虞桉咬了咬唇,从怀里掏出一颗用绵纸包着的糖,递过去:
闵虞桉“这个给你。是我攒的桂花糖,可甜了,吃了就不难受了。”
安歌看着那颗小小的糖,突然想起春桃总爱往她手里塞糖,说“姑娘家吃点甜的,日子也能甜一点”。眼泪又不争气地涌了上来,她赶紧别过头,摇了摇头:
闵安歌“我不吃,谢谢你。”
闵虞桉“你吃嘛。”
虞桉把糖放在桌上,推到她面前,
闵虞桉“我哥哥说,心里苦的时候,就得吃点甜的压一压。”
她顿了顿,小声说,
闵虞桉“我知道你可能遇到不好的事了……但你现在在我们家,很安全的。”
安歌的肩膀轻轻颤了一下。
安全……这个词,她已经很久没听过了。
她看着桌上那颗小小的桂花糖,又看了看眼前这个满脸真诚的小姑娘,心里那片冰封的湖,似乎悄悄裂开了一道缝。
闵安歌“你叫什么名字?”
安歌终于抬起头,声音虽然依旧沙哑,却平静了些。
闵虞桉“我叫闵虞桉,虞美人的虞,桉树的桉。”
小姑娘笑得眼睛弯成了月牙,
闵虞桉“姐姐你呢?”
安歌沉默了片刻,低声说:
闵安歌“我叫……安歌。”
她没说自己姓闵。
从今往后,闵安歌已经死在了那个残夜,活下来的,只有安歌。
闵虞桉“安歌姐姐。”
虞桉念了一遍,觉得这名字真好听,像戏文里唱的词,
闵虞桉“那你好好休息,我不打扰你了,莲子羹要凉了。”
说完,她踮着脚,轻轻退了出去,还细心地带上了门。
屋里又恢复了安静。
安歌看着桌上的莲子羹和那颗桂花糖,愣了很久。她慢慢拿起那颗糖,剥开绵纸,放进嘴里。
桂花的甜香在舌尖散开,带着点微微的腻。
真的……很甜。
可甜意刚漫开,眼泪却又掉了下来。
原来这世上,还有人愿意给她一颗糖啊。
她拿起勺子,小口小口地喝着莲子羹。温热的甜汤滑进胃里,像是有股暖流,慢慢淌进了心里最冰冷的地方。
也许……也许可以暂时在这里,喘口气。
她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