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晨光在练功房的地板上慢慢挪着步子,把三人的影子拉得老长。
安歌扶着木杆的手微微发颤,压在杆上的左腿酸麻得像不是自己的,韧带被拉扯的疼顺着骨头缝往上钻,眼泪在眼眶里打了好几个转,却被她硬生生憋了回去。
闵虞桉“姐姐,再坚持一下!马上就到数啦!”
闵虞桉蹲在旁边,小手攥成拳头替她使劲,双丫髻上的红绒球跟着脑袋一点一点的,
闵虞桉“你看你这姿势,比昨天直多了,像朵快开的玉兰似的!”
安歌被她逗得喉间发紧,想笑,嘴角刚扬起来又被疼得抿成一条线。
她望着镜子里的自己,灰布练功服的袖子卷到胳膊肘,左肘那道浅粉色的疤在晨光里格外显眼——那是从闵府爬出来时,被碎木茬划的。
当时只觉得冷,没觉出疼,如今倒成了最清楚的念想。
闵玧其“腿再抬高一寸。”
闵玧其的声音从镜子对面飘过来,他靠在墙边,手里转着那根细长的竹鞭,
闵玧其“别松劲,现在偷懒,上台就等着摔跟头。”
安歌咬了咬下唇,腰腹猛地用力,左腿果然又往上送了送。疼意瞬间翻涌上来,她眼前一黑,差点栽下去,幸好及时抓住了木杆。
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额角的汗珠子噼里啪啦往下掉,砸在地板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闵虞桉“哥!你就不能轻点说吗?”
闵虞桉站起来瞪了闵玧其一眼,又赶紧转回来给安歌擦汗,
闵虞桉“姐姐你别听他的,你已经很棒了!我第一次压腿的时候,哭得比杀猪还难听呢。”
安歌喘着气,摇了摇头。
她知道闵玧其是为她好。
这十天来,他教得严,却从不用竹鞭碰她,最多是在她走神时,用鞭梢轻轻敲敲镜子:
闵玧其“看清楚自己的样子,是想一辈子缩着,还是想站直了唱戏。”
每次听到这话,她都会想起闵府门前那道猩红的封条,想起额娘最后把她往尸体堆里按的力气。
于是咬着牙,把那些快要散架的骨头重新拼起来,再疼也逼着自己多撑片刻。
闵玧其“行了,放下来吧。”
闵玧其收起竹鞭,转身往桌边走,
闵玧其“歇会儿,喝口茶。”
安歌这才把腿从木杆上放下来,只觉得整条腿都麻了,站在原地动不了,像踩着团棉花。
闵虞桉赶紧扶住她,给她搬了把椅子坐下,又端来一杯温热的茶水:
闵虞桉“慢点喝,润润嗓子。”
安歌接过茶杯,指尖触到温热的杯壁,心里也跟着暖了暖。
她望着窗外,晨雾已经散了,阳光透过窗棂照进来,在地板上织出一张亮闪闪的网。
练功房里很静,能听见后院厨房传来的柴火声,远处还有卖早点的吆喝声,这些琐碎的声响凑在一起,竟让她生出一种久违的安稳感。
闵虞桉“姐姐,你看我给你带什么了?”
闵虞桉忽然从口袋里掏出个油纸包,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是几颗裹着芝麻的糖球,
闵虞桉“这是前儿个街角张记新做的,可甜了,你尝尝?”
安歌捏起一颗放进嘴里,芝麻的香混着蔗糖的甜在舌尖化开,那点甜味顺着喉咙往下淌,竟压过了刚才练功的酸疼。
她看着闵虞桉亮晶晶的眼睛,忽然想起自己那个早夭的妹妹,要是活到现在,大概也这么大,也会这样叽叽喳喳地往她手里塞糖吧。
闵虞桉“好吃吗?”
闵虞桉仰着脸问。
安歌点了点头,嘴角忍不住往上弯了弯:
闵安歌“好吃。”
这是她从闵府出来后,第一次真心实意地笑。
不是敷衍,不是勉强,是真的觉得心里有块地方松动了,像化冻的冰,慢慢淌出点水来。
闵玧其端着自己的茶杯站在窗边,眼角的余光瞥见安歌脸上的笑。
那笑容很淡,却像清晨沾着露水的花,带着点怯生生的鲜活。
他愣了一下,随即移开目光,假装在看窗外的树,手指却无意识地摩挲着茶杯边缘。
这丫头,倒是比他想的要耐摔。
闵虞桉“对了姐姐,”
闵虞桉忽然想起什么,凑近了些小声说,
闵虞桉“下午有位先生要来学戏,听说还是位上尉呢,长得可俊了!到时候让他给你当当靶子,咱们练段《穆桂英挂帅》怎么样?”
安歌刚压下去的疼好像又回来了,哭笑不得地摇摇头:
闵安歌“我这水平,怕是要把穆桂英演成病秧子。”
闵虞桉“才不会!”
闵虞桉拍着胸脯,
闵虞桉“有我哥教你,不出三个月,保准你能成红媚楼的头牌!”
闵玧其在旁边听着,不轻不重地“哼”了一声:
闵玧其“就她现在这样,能把《思凡》唱利索就不错了。”
闵虞桉“哥!”
闵虞桉不依地跺了跺脚。
安歌却没觉得生气,反而心里一紧。
是啊,她不能只满足于现在这点进步。
她要学的东西还很多,要走的路还很长。
她把嘴里的糖咽下去,站起身,对着闵玧其微微欠身:
闵安歌“闵先生,我们继续吧。”
闵玧其看着她眼里重新燃起的光,那光里有韧劲,有不甘,还有点他看不懂的执拗。
他挑了挑眉,把茶杯放在桌上:
闵玧其“行,那就学学水袖,记住了,花旦的水袖,要像流水,要像云,不是让你甩抹布。”
安歌点点头,拿起旁边叠好的水袖系在手腕上。
白色的水袖在晨光里轻轻晃着,像两只欲飞的蝶。
闵虞桉在旁边拍手:
闵虞桉“姐姐加油!等你学会了,我给你缝件最漂亮的戏服!”
练功房里又响起闵玧其的提点声,安歌的喘息声,还有闵虞桉时不时的加油声。
这些声音混在一起,乘着穿堂风飘出去,落在红媚楼的青瓦上,落在院角的石榴树上,竟让这乱世的清晨,多了几分踏实的烟火气。
安歌甩着水袖,额头上又冒出了汗,可心里却很亮堂。她知道,这条路不好走,疼是家常便饭,难是习以为常。
可只要能往前走,只要能离那些真相、那些仇恨再近一步,再疼再难,她也能咬着牙撑下去。
镜子里的姑娘,眼神越来越亮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