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袖在晨光里划出弧,像两朵骤然绽开的白梅。
安歌手腕翻转,想把那抹白甩得更利落些,却还是差了点力道,绸缎擦过指尖时软塌塌的,没了闵玧其示范时的脆劲。
闵玧其“停。”
闵玧其的声音冷不丁砸下来,带着惯有的不容置疑。他从墙角走过来,手里那根竹鞭在掌心轻轻敲着,目光落在她垂着的手腕上:
闵玧其“甩水袖要的是‘寸劲’,不是让你拼蛮力。手腕要像装了弹簧,收的时候含着劲,放的时候才能带风——你这是在绣帕子?”
安歌垂下眼,指尖捏着水袖边缘。
布料是上好的杭绸,滑溜溜的,可她总觉得比闵府绣架上最粗的麻线还难驾驭。
刚才那一下,胳膊都甩酸了,却还是没达到他说的“带风”的效果。
闵玧其“再试一次。”
闵玧其往后退了两步,抱臂站定,
闵玧其“想着你心里最急的事,把那股子火劲揉进手腕里。”
最急的事……
安歌深吸一口气,眼前瞬间闪过闵府门前那道猩红的封条,闪过额娘倒在血泊里时微睁的眼睛。
心口猛地一缩,那股熟悉的疼带着热意往上冲,她攥紧水袖,猛地甩臂——
“呼”的一声,白绸划破空气,竟真的带起一阵风,扫过旁边的木杆时,发出清脆的“啪”声。
闵虞桉在旁边看得拍手:
闵虞桉“姐姐好棒!就是这样!”
安歌自己也愣了愣,看着那在腕间晃动的水袖,眼底闪过一丝惊讶。
原来真的像他说的那样,把心里的劲揉进去,这轻飘飘的绸缎也能生出锋芒。
闵玧其的嘴角几不可查地勾了勾,却很快压下去,依旧是那副冷淡模样:
闵玧其“还行。再来十次,记住刚才的感觉。”
闵安歌“十次?”
安歌的胳膊已经开始发酸,刚升起的这点雀跃瞬间被冲淡,
闵安歌 “闵先生,我……”
闵玧其 “怎么?”
他挑眉,竹鞭往地上轻轻一敲,
闵玧其“刚找到点门道就想歇着?忘了自己说过不会耽误?”
安歌被堵得说不出话,只能咬着牙点头:
闵安歌“我练。”
她重新摆好姿势,一次又一次地甩动水袖。起初还能找到刚才的感觉,到第五次时,胳膊像灌了铅,手腕也开始发麻,动作渐渐变形。
闵玧其没再说话,只是在她动作松懈时,用竹鞭敲敲旁边的柱子,那“笃笃”声像催命符,逼得她不敢停下。
汗水顺着脖颈往下淌,浸湿了灰布练功服的领口。左肘的伤疤被汗水浸得发疼,像有小虫子在爬,时时刻刻提醒着她那夜的惨烈。
她甩着水袖,眼前的练功房渐渐模糊,恍惚间竟觉得自己又回到了闵府的庭院,手里攥着的不是水袖,是额娘送她的那把银剪刀——那天她本想给小侄儿剪个新的虎头鞋样子,剪刀还没开封,血就染红了窗纸。
闵安歌 “啊——!”
她猛地一声低喝,水袖甩出的力道竟比刚才还大,白绸扫过镜子边缘,发出刺耳的声响。
闵玧其眼神一紧,往前走了两步:
闵玧其 “怎么了?”
安歌这才回过神,看着自己发颤的手腕,大口大口地喘气。眼泪不知什么时候涌了上来,挂在睫毛上,摇摇欲坠,却没掉下来。
闵安歌 “没事。”
她哑着嗓子说,抬手擦掉眼角,
闵安歌“还剩三次。”
说完,不等闵玧其开口,她又重新扬起了胳膊。
这次的水袖甩得格外用力,带着点发泄的狠劲,风声里都裹着股说不清的悲怆。
闵虞桉看得揪心,想上前劝,却被闵玧其拉住。他对着妹妹摇了摇头,示意她别说话,自己则站在原地,目光复杂地看着安歌的背影。
这丫头身上的疤,不止在胳膊肘上。心里的那道疤更深,更疼,时时刻刻都在淌血。
他教她练功,严格得近乎苛刻,何尝不是想让她把心里的疼、心里的恨,都揉进这身段唱腔里——戏文里的苦,能唱出来,总比闷在心里烂掉强。
十次终于练完,安歌几乎虚脱,扶着旁边的木杆才勉强站稳,胳膊抖得像秋风里的叶子。
闵玧其“歇会儿吧。”
闵玧其收起竹鞭,语气缓和了些,
闵玧其“下午学念白,先去吃饭。”
闵安歌 “嗯。”
安歌点头,刚想坐下,却觉得眼前发黑,身子晃了晃。闵虞桉赶紧扶住她:
闵虞桉“姐姐你脸色好差,是不是累着了?”
闵安歌“没事。”
安歌摆摆手,却忍不住咳嗽起来。
咳得急了,心口一阵抽疼,她弯下腰,捂着胸口直喘气。
闵玧其的眉头皱紧了,走过来伸手想探她的额头,却在半空中停住,转而对闵虞桉说:
闵玧其“去叫厨房炖锅鸡汤,多加些黄芪。”
闵虞桉“哎!”
闵虞桉立刻应声跑了出去。
练功房里只剩下他们两人,静得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安歌缓过那阵咳嗽,直起身时,对上闵玧其的目光,那里面没有了刚才的严厉,反而带着点说不清的……担忧?
她心里一动,下意识地别过脸:
闵安歌“谢谢闵先生。”
闵玧其“谢我什么?”
他问,声音低沉,
闵玧其“谢我逼你练到脱力?”
安歌摇摇头,看着地上自己的影子:
闵安歌“谢谢您没让我停下来。”
她知道,他是对的。
在这乱世里,软弱和退缩只会死得更快。她必须像这样,把自己练得像块铁,才能扛住以后的风雨,才能查清闵府的真相,才能……报仇。
闵玧其看着她低垂的眉眼,那上面还沾着未干的汗,却透着股不肯认输的韧。
他忽然想起第一次在闵府门前见到她的样子,像只被暴雨打蔫的猫,眼里却藏着点不肯灭的火星。
如今这火星被风吹得旺了些,竟隐隐有燎原之势。
闵玧其“安歌。”
他忽然开口,叫了她的名字,而不是像往常那样只叫“你”。
安歌抬起头,有些惊讶地看着他。
闵玧其“学戏不只是为了站稳脚跟。”
他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
闵玧其“红媚楼是个鱼龙混杂的地方,三教九流都有,有达官显贵,也有贩夫走卒,你要学的不只是身段唱腔,还有怎么看人,怎么藏住自己的心思。”
他顿了顿,语气里带了点不易察觉的郑重:
闵玧其 “你的水袖里可以藏情,也可以藏锋。但在没足够能力之前,别轻易亮出你的锋。”
安歌的心跳漏了一拍,定定地看着他。
她听懂了他的话,这不仅仅是在教她学戏,更是在教她怎么在这乱世里生存,怎么在这鱼龙混杂的地方保护自己,寻找机会。
闵安歌“我知道了。”
她用力点头,眼里的迷茫散去,取而代之的是清明和坚定,
闵安歌 “谢谢您,太子爷。”
这是她第一次叫他“太子爷”,带着点敬,也带着点懂了他身份的疏离。
闵玧其倒没在意这称呼,只是淡淡“嗯”了一声:
闵玧其 “去吃饭吧,下午别迟到。”
安歌应了声,转身往外走。刚走到门口,就听见闵玧其在身后说:
闵玧其“刚才那记水袖,甩得不错。”
她的脚步顿了顿,嘴角忍不住往上扬了扬,快步走了出去。
阳光透过走廊的窗棂照在她身上,给她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边。
左肘的伤疤还在疼,胳膊也酸得抬不起来,可她的心里却很亮,像被这阳光晒透了。
她知道,这条路很难,闵玧其的严格是她的砺石,把她这颗从血里捞出来的碎玉,一点点磨出该有的形状。
下午学念白时,安歌果然没迟到。
闵玧其教她的是《锁麟囊》里的“春秋亭外风雨暴”,那句“我正不足他正少,他为饥寒我为娇”,她念得字正腔圆,带着股说不出的苍凉。
闵玧其坐在旁边听着,手指轻轻敲着桌面。
他忽然觉得,这红媚楼的戏台,或许真的能成为她的战场。
而他教她的,不只是戏,是刀枪,是铠甲。
安歌念完最后一个字,抬头看向他,眼里带着询问。
他放下茶杯,点了点头:
闵玧其 “有点意思了。”
简单五个字,却让安歌的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填满了,暖暖的。她知道,自己离“强大”,又近了一步。
而那些藏在水袖里的锋芒,终有一天会出鞘,照亮她要走的夜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