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暮色像被打翻的墨汁,顺着窗棂往练功房里漫。
安歌捏着戏词纸的手指泛白,纸上“这才是今生难预料”几个字被油灯照得发暖,可她念出来的调子,总像裹着层化不开的冰。
闵玧其坐在对面的梨木椅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茶盏边缘。
青瓷碗沿被磨得发亮,映出他眼底淡淡的冷——这已经是安歌念错的第二十三遍了。
闵玧其“‘昧尽’二字,是大梦初醒的空,不是肝肠寸断的疼。”
他终于开口,声音里淬着暮色的凉,
闵玧其“你把自己的骨头都念进去了,薛湘灵要是你这样,早就在春秋亭里哭死了。”
安歌的指尖猛地一颤,戏词纸边角被捏出深深的褶子。方才念到“七情俱已昧尽”时,她又看见闵府的火光了,红得像烧透的烙铁,把四百三十七张脸都烙成了灰。那点疼顺着喉咙往上涌,调子自然就歪了。
闵玧其“拿稳了。”
闵玧其忽然起身,竹鞭在她手背轻轻敲了一下,不重,却让她猛地一怔,
闵玧其“纸都捏皱了,还怎么念词?心乱了,手就稳不住;手不稳,嗓子就跟着颤——唱戏和做人一样,得先稳住自己。”
他的指尖离得很近,带着竹鞭的凉意,安歌却觉得那点凉像针,轻轻刺破了心里裹着的那层慌。
她深吸一口气,慢慢抚平戏词纸的褶皱,指尖划过“珠玉玲珑”四个字时,忽然想起额娘的嫁妆匣子,里面的珍珠玛瑙,也曾在灯下泛着这样的光。
闵玧其“再念。”
闵玧其退回到椅子上,重新端起茶盏,
闵玧其“从‘一霎时’开始,把你心里的火压下去,留口气在嗓子眼里。”
安歌闭上眼,默数三个数。
再睁开时,眼里的红褪去些,只剩下油灯映出的亮。她抬手按了按发紧的喉咙,开口时,刻意把气沉在丹田——
闵安歌“一霎时把七情俱已昧尽,参透了酸辛处泪湿衣襟……”
尾音落下时,她故意收了半分力,像被风吹断的丝线,悬在半空,带着点没说完的怅。
闵玧其喝茶的动作顿了顿,眼底闪过一丝极淡的波澜,却没说话,只是用杯盖轻轻刮了刮浮沫,“叮”的一声脆响,在安静的练功房里格外清。
闵玧其“再来五遍。”
他放下茶盏,声音依旧平淡,
闵玧其“每遍都要不一样。”
安歌没应声,只是重新挺直脊背。
油灯的光在她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影,她一遍遍地念,把那些藏在字缝里的疼、怨、恨,一点点揉进不同的语调里——有时是少年人的茫然,有时是过来人的淡,有时是藏着锋芒的冷。
第五遍念完时,窗外的天已经彻底黑透了。
红媚楼的灯笼亮了起来,光从窗纸透进来,在地上织出细碎的金。安歌的嗓子像吞了把沙子,每咽一口唾沫都带着疼。
闵玧其“过来。”
闵玧其朝她扬了扬下巴。
安歌走过去,站在他面前,垂着眼帘。
她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墨香,混着茶水的苦,竟不觉得冲。
他从抽屉里拿出个白瓷瓶,倒出一粒糖,递过来:
闵玧其“含着。”
那糖是琥珀色的,像块被月光浸过的玉,放在他骨节分明的指尖上,格外好看。
安歌犹豫了一下,指尖刚要碰到糖,又猛地缩了回去。
闵玧其“怕有毒?”闵玧其挑眉,语气里带了点不易察觉的讥诮,
闵玧其“红媚楼的太子爷,还犯不着用糖害人。”
安歌的脸微微发烫,慌忙接过糖塞进嘴里。
薄荷的清凉瞬间炸开,顺着喉咙往下淌,像冰水浇灭了燃着的火,疼倒是轻了些,却生出点涩。
闵玧其“明天卯时,练圆场。”
他把瓷瓶放回抽屉,站起身时,玄色的衣摆扫过地面,带起一阵风,
闵玧其“迟到一刻钟,加练一个时辰。”
安歌含着糖,点了点头,薄荷的凉让她发不出清晰的音。
闵玧其转身往外走,快到门口时,忽然停住脚步,背对着她道:
闵玧其“你刚才念到‘珠玉玲珑’时,眼里有光。”
安歌愣了愣,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眼睛。
那里除了油灯的影,还有什么?
闵玧其“那光比戏词亮。”
他顿了顿,声音轻了些,
闵玧其“藏好,别轻易给人看。”
说完,他没再停留,大步走进了夜色里。门“吱呀”一声合上,把满室的灯痕和余温都关在了里面。
安歌站在原地,含着那粒糖。
薄荷的凉渐渐散去,竟品出点微苦的回甘,像闵玧其喝的茶。她低头看着手里的戏词纸,“他为饥寒我为娇”那行字,被油灯照得有些发暖。
原来他真的看得见。
看得见她藏在戏里的自己,看得见她没说出口的话。
安歌慢慢握紧戏词纸,纸页边缘割得手心发疼,却让她觉得踏实。
她知道,明天卯时的圆场,绝不会轻松——闵玧其的严格从来不是说说而已,他要她练的,从来都不只是戏。
她吹灭油灯,走出练功房时,廊下的灯笼正晃得欢。暖黄的光落在青石板上,像铺了条软软的路。
安歌摸了摸嘴里的糖,回甘还在。
她抬头望了望天边的月,脚步不紧不慢地往自己的屋子走。
明天卯时,她不会迟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