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午后的阳光透过练功房的窗棂,在戏词纸上投下细碎的光斑。
安歌刚把《锁麟囊》“春秋亭”选段的唱词默完,就听见门外传来玄色衣摆扫过门槛的轻响——闵玧其来了。
他手里捏着支竹鞭,指尖泛着冷白,进门后没看安歌,只目光扫过桌上的戏词,声音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劲:
闵玧其“唱一遍,从‘春秋亭外风雨暴’开始。”
安歌立刻起身,深吸一口气,调整好站姿,开口时却没拿捏准调子——早上与金泰亨相处的暖意还在心头绕,气息稍显浮乱,“风雨暴”三个字的尾音竟飘了些。
闵玧其 “停。”
闵玧其的竹鞭轻轻敲在桌角,脆响让安歌瞬间回神,
闵玧其 “心思飘到哪去了?唱词里的‘急’与‘稳’,你只唱了‘飘’,是想把薛湘灵唱成街边卖唱的?”
他的话没带半分情绪,却比疾言厉色更让安歌心慌。她垂手站好,指尖攥紧戏词纸,轻声道:
闵安歌“是安歌的错,再唱一次。”
这次她刻意压下杂念,气息沉得比刚才稳些,可唱到“何惜与他这匹锦缎袍”时,咬字还是重了——那点藏在心底的“不甘”,又悄悄渗进了唱腔里。
闵玧其的竹鞭终于动了,却没打向她,而是精准地敲在她面前的木杆上,力道不大,却震得安歌指尖发麻:
闵玧其“我说过,戏是戏,你是你。薛湘灵的‘惜’是贵女的悲悯,不是你心里的‘恨’,把你的情绪收起来,别让私怨搅了戏里的韵。”
安歌的脸瞬间白了。她知道闵玧其看出了她的心思,也知道自己又犯了“把私怨混进戏里”的错,可那些刻在骨血里的仇恨,哪那么容易收得住?
闵玧其 “怎么?不服气?”
闵玧其抬眼,目光像淬了冰,
闵玧其 “你若只想借戏发泄情绪,不如现在就离开红媚楼,省得浪费彼此的时间——我教的是能登台、能藏住事的戏,不是让你哭丧的调子。”
这话像根针,狠狠扎在安歌心上。她猛地抬头,眼里带着点红,却没辩解,只是重新拿起戏词,一字一句地默念,把那些翻涌的情绪硬生生压了下去。
闵玧其看着她紧绷的脊背,竹鞭在指尖转了半圈,没再说话,只端起桌上的茶盏,慢饮着等她调整。
半炷香后,安歌再次开口。
这次她刻意把气息放得更稳,咬字轻重拿捏得恰到好处,“春秋亭外风雨暴”的急、“何惜与他这匹锦缎袍”的柔,都唱得有了薛湘灵的模样,连尾音的转圜,都带着点戏里该有的叹。
可没等她唱完,闵玧其又开口了,语气比刚才更冷:
闵玧其 “眼神是空的,薛湘灵初见贫女时,眼里有惊讶、有同情,不是你这样像块木头——你连戏里人的心境都摸不透,唱再多遍也是白搭。”
安歌停下动作,心里又急又愧。
她知道闵玧其说得对,可她没经历过薛湘灵的富贵与慈悲,只能靠着戏词揣摩,哪那么容易摸到心境?
闵玧其“过来。”
闵玧其朝她招了招手,手里的竹鞭指向墙上挂着的《锁麟囊》戏画——画里的薛湘灵站在春秋亭下,眉眼间带着贵气,却望着贫女的方向,眼里藏着真切的软。
闵玧其 “你看她的眼睛,”
闵玧其的声音沉了些,
闵玧其 “不是居高临下的施舍,是‘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共情,你虽没她的富贵,却该懂‘难’——你难,她也难,只是难的不一样。把这份‘懂’放进眼里,再唱。”
安歌盯着戏画,忽然想起逃亡路上遇到的、抱着孩子乞讨的妇人,想起她当时递出半块干粮时,妇人眼里的感激与绝望。她心里轻轻一动,再抬头时,眼里的空荡少了些,多了点闵玧其说的“懂”。
闵玧其 “再唱。”
这次安歌开口,不仅唱腔稳了,眼神也跟着活了。唱到“莫不是少华山的强盗来掠扰”时,眼里带着点薛湘灵的慌;唱到“又无那失义的儿郎把妻卖了”时,又藏着点对贫女的疼。
闵玧其的指尖在桌角轻轻敲了下,没再打断,直到她唱完最后一句,才缓缓开口:
闵玧其 “比刚才强些,却还差得远。”
他起身,竹鞭轻轻点了点她的腰腹,
闵玧其 “气息还能再沉,尾音的转圜要更自然,别刻意收——就像说话时的叹,不是掐着嗓子装出来的。”
他边说边示范,声音比平时软了些,却依旧严格:
闵玧其 “再唱十遍,每遍都要比上一遍好,若有一遍达不到,就抄《锁麟囊》全本戏词,抄到你能唱对为止。”
安歌没应声,只是重新站好姿势,深吸一口气,再次开口。阳光渐渐西斜,练功房里的唱腔一遍比一遍稳,闵玧其就坐在一旁,偶尔用竹鞭敲敲桌角提点,其余时间都沉默地看着她,眼底的冰纹里,藏着点不易察觉的认真。
第十遍唱完时,安歌的嗓子已经有些发哑,却没敢停下,等着闵玧其的评判。
闵玧其终于起身,走到她面前,从袖袋里掏出个小瓷瓶,倒出一粒润喉糖,递到她面前:
闵玧其 “含着。”
安歌接过糖,指尖碰到他的指腹,还是冰凉的。
她含着糖,薄荷的清凉压下喉咙的灼痛,忽然听见闵玧其说:
闵玧其 “明天卯时,练身段,把今天唱错的地方,再练二十遍。”
闵安歌“是,闵先生。”
安歌垂手应下。
闵玧其没再多说,转身往外走,玄色衣摆扫过地面,带起一阵风。
安歌站在原地,含着润喉糖,忽然明白——闵玧其的严格从不是刁难,是怕她在乱世里露了软肋,是想让她足够强,强到能靠着戏、靠着自己,站稳脚跟。
她看着桌上的戏词,又摸了摸嘴里的糖,心里忽然生出点踏实的劲。
明天卯时,她不会让闵先生失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