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馆里的紫砂壶正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金婵——如今是个眉眼清秀的年轻男人,穿着件熨帖的白衬衫,正低头用茶针拨弄着茶饼。阳光透过雕花木窗,在他侧脸投下一片柔和的光影,倒比巷口那些娇艳的盆栽更添几分温润气。
朱晓宇下午没课,被黄烁硬拉着来茶馆“蹭茶”,说是要让他见识见识什么叫“真正的慢生活”。周猩猩也跟来了,此刻正捧着个茶杯,小口小口地啜着,像头温顺的大兽。
黄烁还在念叨他的设计稿,从甲方的奇葩要求说到打印机的卡纸故障,语速快得差点赶上茶馆墙上挂着的时钟滴答声。朱晓宇听得好笑,转头看向金婵:“金婵哥,你天天听他念叨,不觉得吵吗?”
金婵抬起头,笑了笑,眼底却掠过一丝极淡的怅惘,像是被什么心事轻轻拂过。他放下茶针,给自己续了杯茶,轻声道:“还好,习惯了。有时候听着热闹,反而觉得踏实。”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窗外那棵悬铃木上,像是透过枝叶看到了什么遥远的景象,语气忽然变得有些飘忽:“说起来,不知道为什么,最近总想起我二舅。”
“二舅?”黄烁暂停了念叨,好奇地挑眉,“没听你说过啊,你二舅是做什么的?”
金婵摇了摇头,眼神里带着点茫然:“其实……我根本不认识什么二舅。家里亲戚里,从来没有这号人。”
“那你想他干嘛?”周猩猩难得主动接话,瓮声瓮气的。
“不知道。”金婵苦笑了一下,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茶杯边缘,“就是突然冒出来的念头。一想到‘二舅’这两个字,心里就堵得慌,酸溜溜的,总想哭。”
他说着,抬手揉了揉眼睛,像是真的有泪水要涌出来似的:“明明是个不存在的人,却觉得……好像欠了他什么,又好像……他曾护着我什么。那种感觉太奇怪了,就像脑子里塞着一段不属于自己的记忆。”
巷口的风顺着窗缝溜进来,吹得茶盏轻轻晃动,荡起一圈圈涟漪。
朱晓宇忽然想起小时候,奶奶总说他睡觉爱磨牙,磨得厉害时,像在啃什么坚硬的东西,边啃边呜咽,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那时候他不懂,现在听金婵这么说,心里莫名跟着发紧。
黄烁也收起了玩笑的神色,挠了挠头:“还有这种事?会不会是……看了什么电视剧记混了?”
金婵摇摇头,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茶水的温热也没压下眼底的涩意:“不像。那种感觉太真实了,就像……就像昨天还见过一样。他好像总爱背着个竹篓,篓子里装着些奇奇怪怪的草药,走路的时候,背有点驼……”
说到这儿,他忽然停住了,眉头紧锁,像是在努力拼凑一段破碎的画面,可那些碎片却像抓不住的水汽,刚要成形就散了。
周猩猩忽然“哦”了一声,声音闷闷的:“我梦里……好像也有个背竹篓的人。不过不是你二舅,他总跟我说,‘这毒雾得炼得再浓点,不然伤不了那妖怪’。”
这话一出,金婵猛地抬起头,眼里闪过一丝震惊,随即又被更深的茫然覆盖。
朱晓宇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攥了一下,他想起自己高中时写过一篇作文,题目是《奇怪的执念》,里面写他总想买一根最粗的竹棍,不是为了打架,就是觉得握着它才踏实。那篇作文被老师批了“不知所云”,现在想来,那股执念确实来得没头没尾。
黄烁看着他们三个忽然沉默下来,气氛变得有点凝重,忍不住打了个哈哈:“你们这是怎么了?一个个神神叨叨的。什么梦啊二舅的,说不定就是最近没休息好。走了走了,老周,跟我回工作室,再不改图甲方真要掀桌子了!”
他拉着周猩猩往外走,周猩猩回头看了金婵一眼,又看了看朱晓宇,嘴唇动了动,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跟着黄烁消失在门口。
茶馆里只剩下朱晓宇和金婵。
金婵望着窗外,轻声道:“你说,人会不会真的有上辈子?”
朱晓宇没说话,只是拿起桌上的一块茶点,放进嘴里。那茶点有点甜,甜得发腻,像极了一种被遗忘的、带着血腥味的回甘。
他不知道,金婵心里那个模糊的“二舅”,其实是千年前浪浪山脚下,那个总背着药篓、默默照顾着受伤小妖怪的老蟾蜍。那老蟾蜍无儿无女,总爱把金蟾叫“小外甥”,临终前还塞给他一包能解百毒的草药,说“留着,说不定哪天能救命”。后来大战黄眉,金蟾正是凭着那包草药,才勉强撑到最后。
那段记忆被轮回磨成了粉末,却在“二舅”这两个字上,结出了一颗带着涩味的泪痣。
金婵轻轻叹了口气,拿起茶壶,给朱晓宇续上茶:“不说这个了,喝茶吧,再泡就浓了。”
朱晓宇“嗯”了一声,低头喝茶。茶味清苦,像极了千年前那场未尽的道别,明明已经忘了,却总在某个瞬间,被心口那点莫名的酸楚提醒着——有些羁绊,就算跨越千年,就算换了模样,也终究断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