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烁把最后一笔设计稿发给甲方，瘫坐在椅子上，盯着屏幕上那个威风凛凛的孙悟空手办出神。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了，月亮从云里钻出来，照着工作室墙上那幅未完成的“西天取经图”——是他前几天画的，画里的唐僧骑着白马，孙悟空扛着金箍棒，猪八戒和沙僧跟在后面，路两旁的百姓正跪地叩拜。
“假的。”他忽然低声说，声音轻得像叹息。
朱晓宇正在核对订单，闻言抬头：“啥假的？”
“西天取经，都是假的。”黄烁转过头，眼里蒙着层雾气，像是刚从一场漫长的噩梦里醒来，“我想起来了，千年前根本没有什么取经人。那些故事，都是灵山编的。”
金婵和周猩猩也停下手里的活，齐齐看向他。
“当年我们假冒取经人，路上遇到个快死的老神仙。”黄烁的声音发颤，指尖无意识地抠着桌沿，“他说，五百年前，孙悟空不是保护唐僧去取经，是为了护着山下的百姓，跟灵山闹翻了。”
朱晓宇的心猛地一沉——这个说法，和他小时候听爷爷说的“老和尚圆寂前总念叨二郎神”的故事，奇异地对上了。
“灵山说他大闹天宫，是妖猴，要镇压他。”黄烁的声音越来越低，带着股压抑的愤怒，“可那老神仙说，孙悟空是为了救被灵山当成祭品的孩童，才打上灵山的。他一个人，打了三天三夜，金箍棒都打断了，最后被如来压在五行山下，不是五百年，是永远。”
金婵端着茶杯的手晃了晃，茶水溅出来，烫红了指尖也没察觉。他忽然想起自己总想起的“二舅”——那个背药篓的老蟾蜍，临终前曾说“天上的神仙，不一定都救人”。
“后来呢？”周猩猩瓮声瓮气地问，拳头在身侧攥得死紧。
“后来灵山怕百姓记着他的好，就编了个取经的故事。”黄烁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说他皈依佛门，成了斗战胜佛，把他写成个听使唤的宠物，还让那三个根本不存在的师弟陪着他，好像他从来就不是那个敢喊‘皇帝轮流做，明年到我家’的齐天大圣。”
他指着墙上的画，声音陡然拔高：“你看这画里的百姓，哪是在拜取经人？他们是在拜那个被压在山下的猴子！拜他当年没让灵山把整个村子的孩童都抓走！”
工作室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窗外的虫鸣在固执地响着。
朱晓宇想起浪浪山景区里那个被改成“体验馆”的山洞，想起那些穿着孙悟空戏服的工作人员，忽然觉得胃里一阵翻涌。原来他们拼命模仿的“取经人”，从头到尾都是场骗局，而那个真正护着百姓的英雄，却被钉在耻辱柱上，连名字都被篡改得面目全非。
“难怪……”金婵的声音很轻，带着点恍然大悟的涩，“难怪我不想当沙僧。不是不想沉默，是不想做那些骗人的神仙的跟班。”
“我们当年假冒取经人，是不是很可笑？”朱晓宇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这双手曾握着竹棍，幻想自己是保护弱小的英雄，可原来连“英雄”的故事，都是假的。
周猩猩忽然走到黄烁身边，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没说话，但那力道里的愤怒和认同，比任何语言都清楚。
黄烁深吸一口气，擦掉眼角的湿意，猛地站起身，抓起桌上的马克笔，走到那幅“西天取经图”前，抬手就往孙悟空的画像上画——他给那猴子的额头上画了道闪电，给金箍棒加了道裂痕，还给画里的百姓手里加了根竹棍，像是在让他们学着那猴子，把压迫自己的枷锁敲碎。
“假的又怎样？”他边画边说，声音带着哭腔却异常坚定，“他护过的人记着他，就不算白死。我们记着他，就不算白活。”
朱晓宇看着他笔下那个渐渐露出锋芒的猴子，忽然想起自己创业的初衷——不就是想做点“真”的东西，不被人糊弄吗？
金婵把溅了茶水的茶杯放下，拿起纸笔：“我明天做批新的茶盏，杯底不刻蟾蜍了，刻只猴子，手里攥着根断了的金箍棒。”
周猩猩点头：“我去搬砖挣钱，多印点传单，把这故事印在背面。”
朱晓宇站起身，走到黄烁身边，拿起另一支马克笔：“我帮你画，给那猴子加双火眼金睛，让他看清楚谁是好人，谁是披着袈裟的狼。”
月光透过窗户，照亮了他们俯身作画的身影。墙上的取经图渐渐被改得面目全非，那个温顺的“斗战胜佛”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个眼神桀骜、浑身带伤却依旧站得笔直的猴子，他身后的百姓没有跪拜，而是挺直了腰杆，手里握着各式各样的武器——竹棍、锄头、镰刀，像一群准备跟不公宣战的浪浪山小妖怪。
或许真经从来就不在灵山，或许英雄从来就不需要被封佛。就像此刻，四个记得真相的普通人，在一张被篡改的画上，一笔一划地，为那个被坑死的大圣，重新画下他该有的模样。
这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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