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成了一种模糊而粘稠的存在。
王默像一枚被遗忘在旧课本里的干枯书签,凝固在了图书馆那个突然变得无比空旷的角落里。阳光每天依旧透过那扇窗,在地板上移动着光斑,却再也照不进她空洞的眼睛里。
她依旧按时上课,坐在固定的位置,笔记记得工工整整,只是眼神没有焦点,像蒙上了一层擦不掉的灰。她依旧去食堂,咀嚼着味同嚼蜡的食物,然后回到宿舍,拉上床帘,将自己隔绝在一个无声的世界里。
思思最初还咋咋呼呼地试图拉她出去,分享新发现的八卦和好吃的店铺,但几次得不到回应后,也渐渐讪讪地不再打扰。宿舍里其他女孩的谈笑声变得小心翼翼,仿佛她是某种一触即碎的玻璃制品。
那些和水清漓一起走过的路,变得像布满隐形尖刺的刑道。每一次路过游泳馆,每一次看到并肩而行的情侣,甚至只是看到别人手里拿着一杯他常喝的牌子的咖啡,心脏都会骤然紧缩,带来一阵尖锐的生理性疼痛。
她开始绕远路,避开所有可能触发回忆的地点。她卸载了所有可能看到他消息的社交软件,把他送的那支昂贵的钢笔和那颗海盐柠檬糖的铁盒深深锁进抽屉最底层。
只有那枚银戒,像一道无法祛除的诅咒,依旧顽固地圈在她的中指上。她试过肥皂、试过冷水,甚至试过蛮力,戒圈却死死卡在指关节下,仿佛焊在了那里,嘲笑着她所有徒劳的努力。最后,她放弃了,任由它在那里,像一个沉默的伤疤,时刻提醒着那份被轻易弃若敝履的真心。
日子变成了一种机械的重复。她把自己埋进书堆和画稿里,用近乎自虐的忙碌填充每一秒空白,试图让大脑没有多余的空间去想起那个名字,去复盘那些甜蜜如今却显得无比讽刺的瞬间。
但回忆总在夜深人静时,如同鬼魅般无孔不入。他低沉的嗓音,他清冷眼眸里偶尔漾开的笑意,他掌心干燥的温度,他拥抱时有力的手臂,还有最后那通电话里,冰冷而疲惫的“对不起”……
每一个细节都像一把钝刀,反复切割着她早已血肉模糊的心脏。
她学会了在眼泪涌出之前死死咬住嘴唇,学会了在失眠的深夜里睁着眼睛直到天亮,学会了在食堂突然听到类似他声音时面无表情地继续吞咽食物。
她以为自己隐藏得很好。
直到那天在公共选修课上,旁边座位的女生递给她一张折叠的纸条。
王默疑惑地打开。
上面是一行娟秀的字:「同学,你还好吗?你的手在流血。」
王默怔怔地低头,才发现自己的左手不知何时紧紧攥成了拳,中指上那枚戒指的边缘深深陷进皮肉里,硌出了一圈清晰的血痕,鲜红的血珠正慢慢地渗出来,染红了戒圈周围的皮肤。
她竟然毫无知觉。
她愣愣地看着那圈刺目的红,看了很久,才像是突然被烫到一样,猛地松开了手。
“……没事。”她哑声对旁边的女生说,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谢谢。”
那女生担忧地看了她一眼,递过来一张纸巾。
王默接过纸巾,胡乱地按在伤口上,白色的纸巾迅速被染红。她低下头,长发垂落,遮住了脸上瞬间溃败的表情。
原来,疼痛早已麻木。
原来,她并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坚强。
下课铃响,她随着人流机械地往外走。春天的阳光暖洋洋地照在身上,她却只觉得冰冷刺骨。
走到教学楼门口,一阵喧闹声传来。似乎是哪个社团在搞活动,一群人正热热闹闹地分发着传单,笑声飞扬。
王默下意识地想要避开,目光却猛地被人群外围一个熟悉的高挑身影钉在了原地。
水清漓。
他穿着一件简单的灰色卫衣和黑色长裤,身姿依旧挺拔,正微微侧头和身边一个穿着明黄色连衣裙、笑容明媚的女生说着什么。那女生仰着头,眼神亮晶晶地看着他,手里拿着一叠传单,正兴奋地比划着。
他似乎听得很专注,偶尔点头,侧脸的线条在阳光下显得柔和。那个女生说了句什么,他嘴角甚至非常轻微地向上弯了一下。
那么自然,那么……轻松。
仿佛那个在电话里用冰冷声音说着“对不起”、“无法承诺”的人不是他。
仿佛那个曾经紧紧握着她的手、说“是我离不开她”的人也不是他。
王默的血液像是在瞬间被冻结了,四肢冰冷僵硬,无法动弹。心脏的位置传来一阵剧烈的、几乎让她窒息的绞痛,比戒指硌出的伤口要疼上千百倍。
原来,所谓的家族责任,所谓的无法兼顾,所谓的不得已……都是假的。
只是不够爱而已。
只是她不够重要而已。
所以可以轻易放手,所以可以迅速投入新的、更“合适”的、更“光明”的生活。
甚至连一段像样的哀悼时间都不配有。
她看着他脸上那抹陌生的、对着其他女孩的浅淡笑意,看着他和周围热闹环境的融洽,再想起自己这些天行尸走肉般的痛苦和挣扎……
一种巨大的荒谬感和尖锐的耻辱感,像岩浆一样猛地喷涌上来,烧毁了所有的麻木和空洞。
原来,从头到尾,困在原地、痛不欲生的,只有她一个人。
他早已大步流星地向前走了,甚至没有回头看一眼。
那枚死死箍在她手指上的戒指,此刻像一个巨大的嘲笑,讽刺着她的天真和愚蠢。
王默猛地转过身,几乎是踉跄着,逃离了那个充满阳光和笑声的、让她无地自容的现场。
她一路疾走,越走越快,最后几乎跑了起来。风呼呼地刮过耳边,却吹不散眼前那张带着浅笑侧脸和那抹刺眼的明黄色。
她冲回宿舍,砰地一声关上门,将外界所有的声音和光线都隔绝在外。
宿舍里空无一人。
她背靠着冰冷的门板,大口大口地喘息着,胸口剧烈起伏,眼前一阵阵发黑。
良久,她缓缓抬起颤抖的左手,看着那枚依旧圈在指根、沾着点点已干涸血渍的银戒。
原来,不是摘不下来。
只是她潜意识里,还可悲地抱着一点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卑微的期待。
现在,最后一点自欺欺人的幻象,也被彻底打碎了。
她走到书桌前,拉开抽屉,拿出那把平时用来拆快递的、有点钝的美工刀。
没有犹豫,甚至感觉不到害怕。
她将刀片抵在戒指下方的皮肤上,冰凉的触感让她颤抖了一下。然后,她闭上眼,用力向外撬——
一阵尖锐的刺痛传来!
戒圈猛地向外滑出了一大截,同时也在她指根处划开了一道更深的口子,鲜血瞬间涌了出来,顺着手指滴落在桌面上。
她像是感觉不到疼,只是凭借着一种近乎毁灭的冲动,继续用力。
金属与皮肤摩擦,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
终于——
“啪”的一声轻响。
那枚沾染着鲜血的银戒,彻底脱离了她的手指,掉落在桌面上,弹跳了几下,滚落到一角,静止不动。
中指上,只留下一圈深刻的、血肉模糊的勒痕,和一道正在汩汩冒血的新伤口。钻心的疼痛此刻才迟来地席卷而上。
王默看着那枚终于被取下的戒指,看着自己狼狈不堪、鲜血淋漓的手指,一直强撑着的、麻木的躯壳仿佛也在这一刻随之彻底碎裂。
她瘫坐在椅子上,看着桌上那摊刺目的鲜红和那枚冰冷的银圈,一直干涩的眼眶骤然决堤。
滚烫的泪水疯狂地涌出,不是无声的流淌,而是压抑到了极致后终于崩溃的、失声的痛哭。肩膀剧烈地颤抖着,喉咙里发出破碎的、野兽般的呜咽。
所有的委屈、痛苦、不甘、被背叛的愤怒和那场盛大喜欢被践踏后的绝望,如同山洪暴发,再也无法抑制。
她终于在这场只有她一个人参与的、狼狈不堪的告别仪式里,哭得撕心裂肺。
为自己。
为那个曾经真诚而笨拙地喜欢过、也曾经被短暂地珍视过的自己。
为那个再也回不去的、傻气的、却也曾被星光温柔照亮过的昨天。
窗外,春光正好。
而她的春天,在泪水与鲜血中,彻底落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