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的河流裹挟着碎冰,沉默而固执地向前流淌。
王默手指上的伤口结了痂,又慢慢脱落,留下一道浅粉色的新肉和一圈模糊的戒痕,像地图上一条被强行抹去的边界线。她不再刻意躲避某些地点,也不再对某些名字或话题产生过激的反应。她只是平静地穿行在校园里,上课,去图书馆,吃饭,睡觉。
像一台被格式化的机器,精准,却失去了温度。
她把所有的时间都投入到学习和画设计图里。画笔下的线条越来越流畅,构思越来越大胆,教授看她的眼神里赞赏越来越多。她甚至接了几个校外的小项目,忙得脚不沾地。
思思有时会看着她伏案工作的侧影,欲言又止。现在的王默看起来“正常”极了,甚至比以前更用功、更优秀。但那种正常里,透着一股让思思不敢轻易触碰的、冰冷的疏离。她眼底那种曾经亮晶晶的光,好像再也没有亮起来过。
偶尔,在图书馆疲惫抬头的间隙,目光还是会不受控制地滑向那个空了很久的位置。心脏会习惯性地一抽,然后被她用一种近乎残忍的理智强行按压下去。
她不再流泪。那场嚎啕大哭似乎耗尽了她所有的水分。
关于水清漓的消息,并非完全绝迹。他那样的人,注定无法彻底沉寂。偶尔从别人零星的议论中,她会拼凑出一些碎片:他确实出国了,似乎进了很顶尖的商学院,参与的项目听起来就很高大上,和他的家族企业息息相关。
每一次无意间听到,都像是在那道尚未完全愈合的伤疤上又轻轻揭掉一层痂。不致命,但细微的刺痛连绵不绝。
她学会了面无表情地听完,然后继续做自己的事,仿佛听到的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人。
直到大四上学期的某一天。
王默作为优秀学生代表之一,参加一个与知名设计企业合作的创新项目启动仪式。她穿着为了显得成熟而特意买的衬衫和西裤,坐在台下靠前的位置,手里拿着项目资料,心里有些紧张,更多的是对未来的期待。
主持人介绍完校领导和企业代表后,语气忽然变得格外热情洋溢:“接下来,非常荣幸地向大家介绍我们本次项目的特别赞助方及战略合作顾问代表,清水集团未来的接班人,也是我们A大曾经的骄傲——水清漓先生!”
“水清漓”三个字像一道惊雷,猝不及防地炸响在王默耳边。
她全身的血液似乎在瞬间凝固了,手指猛地攥紧了手中的资料纸,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她僵硬地抬起头,目光投向主席台。
聚光灯下,那个人从容不迫地站起身,走向演讲台。
他穿着剪裁完美的深色西装,身姿比记忆中更显挺拔沉稳。头发一丝不苟地梳起,露出光洁的额头和锐利的眉眼。曾经那份少年人的青涩和疏离感,被一种成熟的、掌控全局的矜贵气场所取代。
他调整了一下麦克风的高度,目光沉稳地扫过台下。那双湛蓝色的眼睛,在强烈的灯光下,显得更深,更难以捉摸。
他的视线似乎在她这个方向有过极其短暂的、几乎无法捕捉的停留,快得像是错觉,随即自然移开。
王默的心脏在那一秒的停顿后,开始疯狂地、失控地跳动,撞得胸腔生疼。她下意识地挺直了背脊,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疼痛来维持脸上摇摇欲坠的平静。
水清漓开始发言。他的声音通过麦克风放大,比记忆里更加低沉悦耳,带着经过修饰的、流利的自信,谈吐得体,逻辑清晰,引经据典,全是关于行业发展、创新合作和未来愿景的宏大的话。
那么遥远,那么陌生。
王默看着他侃侃而谈的样子,看着他与校领导、企业代表握手交谈时游刃有余的姿态,忽然觉得台上那个人,和她记忆里那个会在图书馆偷偷递小纸条、在星空下笨拙亲吻她额头、在泳池边红着耳朵说“是我离不开她”的少年,中间隔着一片无法逾越的、名为时间和现实的深海。
仪式结束后是短暂的交流环节。不少人围上去和水清漓交谈,递名片。他被簇拥在中心,应对自如。
王默几乎是立刻起身,想从侧门离开。
“王默?”一个略带惊讶的声音叫住了她。
是负责带他们项目的系主任。主任笑着走过来,身边还跟着一位企业的高管:“正找你呢!来来,李总刚才还夸你们组的提案很有想法。”
王默不得不停下脚步,勉强挤出笑容应对。
寒暄了几句,系主任像是忽然想起什么,热情地朝着人群中心招手:“清漓!过来一下!”
王默的后背瞬间绷紧,血液冲上头顶,又迅速褪去,留下冰冷的麻木。
她看着水清漓和身边的人点头示意了一下,然后朝着他们这边走了过来。他的步伐很稳,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社交式的微笑。
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她紧绷的神经上。
“清漓啊,这就是我刚才跟你提过的,非常优秀的学生代表,王默。”系主任热情地介绍,“她可是我们系这几年最有灵气的学生了,这次项目的主力!”
水清漓的目光终于落到了她脸上。
那目光很平静,深邃得像不起波澜的湖面,带着一种纯粹的、打量合作对象的审视,甚至还有一丝极其轻微的、礼貌的赞赏。
“你好。”他伸出手,声音平稳无波,和刚才台上发言时别无二致,“很高兴认识你。期待你们的精彩表现。”
“你好。”王默听到自己的声音干涩地响起,机械地伸出手。
他的手依旧修长有力,指尖微凉,一触即分。礼貌,疏离,没有任何多余的停顿或力度。
像一个最标准不过的商业握手。
王默的手指蜷缩回来,指尖残留的冰冷触感却像烙铁一样烫人。
“王默同学确实很优秀,”系主任还在笑着打趣,“清漓你当年在的时候,图书馆那个角落可是被你们俩承包了吧?现在换王默独占了,哈哈。”
这句本是拉近关系的玩笑话,此刻却像一把生锈的钝刀,狠狠割在王默心上。
水清漓脸上的笑容没有丝毫变化,他甚至顺着系主任的话,自然地将目光转向王默,语气温和却带着清晰的公事公办的距离感:“是么?那是个看书的好位置。希望学妹能继续好好利用。”
学妹。
他叫她学妹。
王默的心脏像是被这句话瞬间冻僵了,然后又被一种巨大的、荒谬的可笑感狠狠碾过。
她抬起头,迎上他那双平静无波的蓝眼睛,试图从里面找到一丝一毫的裂痕,一丝一毫的伪装或勉强。
没有。
什么都没有。
只有彻底的、冰冷的陌生。
那一刻,所有强撑的平静终于彻底碎裂。不是愤怒,不是悲伤,而是一种彻头彻尾的、令人作呕的虚无。
她所有的痛苦,所有的挣扎,所有那些无法言说的夜晚和流干的眼泪,于他而言,原来真的轻飘飘得可以一句“学妹”就彻底抹杀,不留痕迹。
她甚至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只是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然后几乎是仓皇地转向系主任:“主任,我那边还有点事,先过去了。”
不等回应,她转身就走,脚步快得几乎踉跄。她能感觉到那道平静的目光似乎在她背后停留了一瞬,但也可能只是她的错觉。
她冲进洗手间,拧开水龙头,用冰冷的水一遍遍冲洗着刚才被他握过的手,直到皮肤泛红,那股冰冷的触感却仿佛已经渗入了骨髓。
她撑着洗手台,看着镜子里那个脸色苍白、眼神里带着一丝惊惶和狼狈的自己,忽然觉得无比可笑。
原来,放不下的,从头到尾,都只有她一个人。
他早已轻舟已过万重山。
而她还在原地,打捞着一场水月镜花的倒影。
冰凉的水珠顺着脸颊滑落,像是迟来的眼泪,却再也带不来任何宣泄。
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疲惫,和一种深入骨髓的寒冷。
她看着镜中的自己,缓缓地、缓缓地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好了,王默。
现在,你总该彻底清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