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业季的喧嚣像一场热病,迅速席卷了校园的每一个角落。散伙饭、拍照、抱头痛哭、对未来又期待又迷茫的喧嚣……这一切,却仿佛与王默隔着一层透明的玻璃罩。
她异常平静地办完了所有离校手续,打包好了四年的行李。那枚曾经死死卡住、最后被她用近乎自残方式取下的银戒,连同那个装着钢笔和糖纸的铁盒,被一起扔进了宿舍楼下那个绿色的、标识着“不可回收”的垃圾桶里。动作干脆,没有一丝犹豫。
然后,她拖着行李箱,没有参加任何一场毕业聚会,甚至没有和思思她们吃最后一顿饭,只是发了一条简短告别的信息,便踏上了南下的火车。
她选择了一座以设计闻名的南方沿海城市。这里没有刺骨的寒冬,没有熟悉的梧桐道,更没有……任何与过去相关的影子。
租来的小公寓带有一个小小的阳台,能晒到充足的阳光。她很快找到了一份设计助理的工作,薪水不高,忙碌且琐碎,但她投入了全部精力。
日子像上了发条,规律得近乎刻板。上班,加班,回到小公寓对着电脑继续改图,直到眼皮沉重得再也睁不开。她用疲惫强行填满每一秒,不给回忆任何可乘之机。
周围的同事都很年轻,充满活力。偶尔会有男同事示好,约她吃饭看电影,她总是客气而疏离地拒绝。不是刻意保持距离,而是心底那片被冰雪覆盖的荒原,似乎再也生不出一丝绿意,也燃不起半点星火。
她变得比以前更沉默,也更独立。能自己修好突然坏掉的台灯,能面无表情地应对挑剔苛刻的客户,能一个人吃完一整份火锅,也能在深夜加班回家的路上,把高跟鞋拎在手里,赤脚走过寂静无人的天桥。
只是有时,在超市看到货架上摆着海盐柠檬糖时,伸出的手会微微一顿,然后面无表情地拿起旁边原味的。
只是有时,在商场看到深蓝色的围巾或衬衫,目光会无意识地追随片刻,又很快淡漠地移开。
只是有时,在雨夜被雷声惊醒,下意识地摸向身旁冰冷的空位时,心脏会传来一阵熟悉的、细微的抽搐,然后在一片死寂中,听着雨声直到天明。
她在努力活着,像一个合格的成年人,情绪稳定,步履不停。只是心里某个地方,好像 permanently 关了灯,再也亮不起来了。
直到那个深秋的周末。
公司接了一个重要的跨国合作项目,对方团队从国外飞来洽谈。王默作为项目组核心成员,不可避免地被拉去参加接待晚宴。
她选了一条不会出错的黑色连衣裙,化了得体的淡妆,提前十分钟到达预订的酒店宴会厅。厅内灯火辉煌,衣香鬓影,觥筹交错。她端着一杯香槟,站在略显安静的角落,看着同事们游刃有余地穿梭应酬,感觉自己像个误入的局外人。
合作方的代表似乎迟到了。主办方的领导有些焦急地看了看表。
就在这时,宴会厅入口处传来一阵轻微的骚动。几位高层模样的人立刻笑着迎了上去。
王默下意识地抬眼望去。
然后,她的呼吸,连同时间,仿佛一起被冻结了。
被簇拥着走进来的男人,穿着一身量身定制的深灰色西装,身姿挺拔如松,气质矜贵沉稳。他正微微侧头听着身旁助理快速的低语,侧脸轮廓在璀璨的水晶灯下显得愈发清晰深刻,下颌线绷着一种熟悉的、专注的弧度。
几年时光将他身上最后一点少年气也打磨殆尽,沉淀为一种深不见底的、成熟男人的强大气场。
是水清漓。
王默手中的香槟杯几不可察地晃动了一下,金色的液体险些漾出。她猛地收紧手指,冰凉的杯壁刺痛掌心,才勉强维持住脸上的平静。血液似乎在瞬间逆流,冲得她耳膜嗡嗡作响,四肢冰冷僵硬。
他怎么会在这里?
这个合作方……是清水集团?
巨大的震惊过后,是一种近乎荒谬的可笑感。命运像是一个恶趣味的编剧,总在她以为已经彻底翻篇的时候,强行将旧角色拉回舞台。
水清漓似乎结束了与助理的交谈,抬起头,目光沉稳地扫过全场。那双向来深邃的蓝眼睛,在经过她这个角落时,没有任何停顿,如同扫过一件家具、一个陌生人,自然而又漠然地移开,最终落在迎上前的主办方领导身上。
他伸出手,与对方握手,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商业化的微笑,寒暄,应对自如。
和王默记忆中毕业典礼上那次偶遇,别无二致。
不,是更加疏离,更加……遥不可及。
领导开始引着他,逐一介绍项目组的核心成员。王默看着那移动的人群越来越近,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一下下地撞击着,几乎要挣脱束缚。
她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想要将自己藏进更深的阴影里。
然而,该来的终究躲不掉。
“水总,这位是我们设计部的核心骨干,王默。这次项目的很多创意都出自她手。”上司热情地介绍道。
水清漓的目光终于落到了她脸上。
依旧是那双眼睛,颜色是她曾沉溺过的湛蓝,此刻却像结冰的湖面,没有任何情绪的温度,只有纯粹的、冷静的审视。甚至比看其他人时,更多了一丝公事公办的淡漠。
他微微颔首,伸出手:“王小姐,你好。久仰。”
他的声音比几年前更加低沉富有磁性,吐字清晰,带着一种经过千锤百炼的沉稳和……冰冷。
王小姐。
久仰。
王默感觉自己的指尖在不受控制地轻微颤抖。她用力掐了一下掌心,然后伸出手,极其短暂地碰了一下他的指尖。
“水总,您好。”她的声音出乎自己意料的平静,甚至带上了一丝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与他类似的冰冷距离感。
一触即分。
他的指尖依旧微凉,像一块冷玉。
水清漓没有任何多余的反应,甚至连睫毛都没有颤动一下。他自然地收回手,目光已经转向了下一位成员,仿佛刚才的照面,只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程序。
介绍完毕,他被簇拥着走向主桌。晚宴正式开始。
王默食不知味地吃着盘子里的食物,味蕾像是失了灵。她能感觉到主桌方向偶尔投来的、各种意味不明的目光,但她始终没有抬头。
宴席过半,气氛更加热络。有人起哄,让双方代表都表演个节目助兴。
合作方那边推了一个年轻的外国小伙子上来,弹着吉他唱了一首欢快的英文歌,引来阵阵掌声。
轮到主办方这边时,不知是谁,忽然高声提了一句:“哎!我记得王默唱歌很好听啊!当年校庆还拿过奖呢!来一个来一个!”
瞬间,好几道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到王默身上,带着善意的起哄和鼓励。
王默的身体猛地一僵,血液瞬间冲上脸颊又迅速褪去。她下意识地想要拒绝:“我……我不……”
“来一个嘛!王默别害羞!”
“就是!给咱们公司争光!”
起哄声越来越大,连上司都笑着看了过来。
王默骑虎难下,手心沁出冷汗。她能感觉到,主桌上,那道冰冷的、审视的目光,似乎也落在了她身上。
一种莫名的、带着刺痛的反抗情绪,忽然从心底涌起。
她深吸一口气,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中,猛地站了起来。因为动作太快,甚至带倒了手边的红酒杯。殷红的酒液泼洒在洁白的桌布上,像一道突兀的伤口。
但她没有理会。
她径直走向那个小小的表演区域,从那个刚弹完吉他的外国同事手中接过乐器。手指拂过琴弦,带出一串零星的、不成调的音符。
整个宴会厅安静了下来。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这个突然变得有些决绝的女孩身上。
王默抱着吉他,站在小小的麦克风前。灯光打在她苍白的脸上,她垂下眼睫,避开了所有视线,包括主桌上那道最具压迫感的。
她拨动了琴弦。
前奏响起,是一首极其舒缓,甚至带着淡淡哀伤的英文老歌。
她的声音透过麦克风传出来,有些微的颤抖,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平静:
```
I've been living with a shadow overhead
我一直生活在阴影之下
I've been sleeping with a cloud above my bed
我一直沉睡在乌云笼罩的床上
I've been lonely for so long
我已孤独了太久
Trapped in the past, I just can't seem to move on
困于过往,我似乎无法继续前行
```
歌词像一把精准的钥匙,猛地撬开了她尘封已久的心门。那些被强行压抑的委屈、孤独、挣扎和不甘,如同找到了泄洪的出口,汹涌地灌注到她的歌声里。
她的颤抖渐渐平息,声音变得越来越稳,也越来越沉,带着一种破碎后又重新凝聚起来的、惊人的力量。
```
I've been hiding all my hopes and dreams away
我将所有希望与梦想深深藏起
Just in case I ever need them again someday
只盼有一天或许能再次需要它们
I've been setting aside time
我一直预留时间
To clear a little space in the corners of my mind
只为了在内心的角落清理出一点空间
```
她没有看任何人,只是专注地唱着,仿佛这不是表演,而是一场对自己的、迟来的告白和祭奠。灯光在她眼底投下细碎的光影,那里似乎有水光闪烁,却又被她强行逼退。
```
All I wanna do is find a way back into love
我只想找回一条重回爱的路
I can't make it through without a way back into love
若无法重回爱中 我将无法继续前行
```
当最后一句歌词落下,余音袅袅。她放下吉他,对着话筒轻声说了句“谢谢”,没有看任何人的反应,径直走回自己的座位。
宴会厅里安静了几秒,随后才爆发出后知后觉的、热烈的掌声。夹杂着“真好听”、“没看出来啊”之类的议论。
王默垂着眼坐下,手指在桌下微微颤抖。她能感觉到那道来自主桌的目光,似乎比之前更加沉重地落在她身上,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探究?
但她没有抬头去确认。
晚宴终于在一种微妙的气氛中接近尾声。王默以身体不适为由,提前告退。她几乎是逃离了那个令人窒息的宴会厅,走到酒店外的露台上,深深地吸了一口夜晚微凉的空气。
露台上空无一人,只有远处城市的霓虹在 silent 闪烁。
她靠在冰凉的栏杆上,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刚才那首歌,耗尽了她所有的伪装和强撑。
身后传来沉稳的脚步声。
王默的身体瞬间绷紧。她没有回头,却能清晰地感觉到那股熟悉的、强大的存在感正在靠近。
脚步声在她身后不远处停下。
夜风拂过,带来一丝淡淡的、冷冽的松木香气,混合着宴会上残留的酒意。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沉重得几乎令人窒息。
许久,身后才传来他低沉的声音,比刚才在厅内少了几分商业化的冰冷,多了一丝难以分辨的、复杂的沙哑。
“那首歌……”
他顿了顿,像是在斟酌词句,又像是被什么情绪阻滞了语言。
“……很好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