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题

夜风带着露台的凉意，和他身上那股冷冽的松木香，无声地缠绕上来。

王默的后背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每一根神经末梢都在尖叫着逃离。她甚至能感觉到他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沉甸甸的，带着一种几乎要将她穿透的力度。

那三个字——“很好听”——像羽毛一样轻，却又像巨石一样砸在她心上，激起惊涛骇浪。

她死死攥着冰凉的栏杆，指节泛白，没有回头，也没有回应。只是用沉默筑起一道冰冷的墙。

身后的气息似乎更近了些。她能听到他极轻微的呼吸声，混合着自己失控的心跳。

又是一段漫长到令人窒息的沉默。

“这几年……”他再次开口，声音比刚才更低沉，更沙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深处艰难地碾磨出来，“你过得……好不好？”

这句话像一把生锈的钝刀，猛地捅进了王默心脏最柔软、最不设防的角落。

过得好不好？

那些以泪洗面的日夜，那些行尸走肉般的麻木，那些自我否定的挣扎，那些好不容易才建立起来的、摇摇欲坠的平静……在他这句迟来了这么多年的、轻飘飘的问候面前，瞬间土崩瓦解，露出底下从未真正愈合过的、血肉模糊的伤口。

一股尖锐的酸楚猛地冲上鼻腔，眼眶瞬间滚烫。

但她死死咬住了下唇，将几乎夺眶而出的泪水逼了回去。她缓缓转过身，终于迎上他的目光。

酒店辉煌的灯火在他身后映照，将他轮廓勾勒得清晰，却也让他的表情陷在明暗交界里，看不真切。只有那双眼睛，在夜色里亮得惊人，里面翻涌着太过复杂的情绪，像是悔恨，像是痛楚，又像是一种她完全看不懂的、深沉的疲惫。

王默看着他，看着这个她曾倾尽所有去喜欢、最终却被轻易舍弃的人，看着他此刻脸上那近乎痛苦的复杂神色，忽然觉得无比荒谬，无比……可笑。

她极轻地笑了一下，嘴角扬起的弧度冰冷而破碎。

“水总，”她的声音平静得可怕，带着一种淬了冰的疏离，“我们现在的关系，好像还没到可以互问私事的地步。”

水清漓的身体似乎几不可察地晃动了一下。那双蓝眼睛里的情绪剧烈地翻腾着，像是有什么东西要破冰而出。他喉结滚动，下颌线绷得极紧。

“王默……”他向前迈了一小步，试图靠近，声音里带着一种近乎哀求的沙哑，“我知道……我知道现在说什么都……”

“知道就好。”王默打断他，声音依旧平稳，却像玻璃碎片，锋利而冰冷，“如果水总没有其他关于项目的公事要谈，我先失陪了。”

她说完，不再看他脸上瞬间褪尽血色的苍白，不再看他眼底那几乎要将她淹没的汹涌痛楚，决绝地转身，快步走向露台的出口。

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刺耳。

就在她的手即将碰到门把手的瞬间，她的手臂猛地被人从后面抓住！

力道很大，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强势，甚至有些弄疼了她。

王默浑身一僵，猛地回头。

水清漓紧紧抓着她的手臂，手指因为用力而骨节泛白。他微微喘着气，胸膛起伏，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蓝眼睛里，此刻像是掀起了海啸，充满了血丝和一种近乎绝望的偏执。

“对不起。”他盯着她的眼睛，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带着血淋淋的重量，“王默，对不起。”

王默用力挣扎，想要甩开他的手，却被他攥得更紧。

“放开！”她终于无法再维持冷静，声音里带上了压抑的愤怒和颤抖。

“我知道一句对不起根本不够！”水清漓的声音也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失控的激动，那些被强行压抑的情绪终于决堤，“我知道我伤透了你！我知道我现在说什么都像是在狡辩！但是……但是……”

他的声音哽住，眼底漫上深重的痛苦，抓着她手臂的手微微颤抖起来。

“但是那不是我想要的……”他看着她，眼神近乎破碎，“当年的离开……那些话……不是我……”

他的话没能说完。

露台的门突然被人从里面推开。

“水总？您在这儿啊，李总他们正找您……”一个助理模样的人探出头来，话说到一半，看到眼前这明显不对劲的一幕，瞬间卡壳，脸上露出尴尬和惊慌。

水清漓抓着王默的手猛地一松。

王默立刻后退两步，拉开距离，迅速整理了一下微乱的衣服和头发，垂着眼，遮住所有情绪。

助理进退两难，站在门口，大气不敢出。

水清漓背对着门口，深吸了几口气，再转过身时，脸上那些激烈的、痛苦的情绪已经被一种极致的疲惫和冰冷强行压下，只剩下眼底残留的些许红血丝。

“知道了。”他声音恢复了一贯的沉稳，甚至比平时更冷几分，“我马上过去。”

助理如蒙大赦，赶紧缩了回去。

水清漓没有立刻离开。他站在原地，目光沉沉地看了王默一眼，那眼神复杂得让她无法解读。他似乎还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极其疲惫地闭了闭眼，哑声说了一句：“项目期间，我会一直在市。我的联系方式……没变。”

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大步离开，背影挺直，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孤寂和沉重。

露台的门轻轻合上，隔绝了外面所有的喧嚣和……他残留的气息。

王默独自站在原地，晚风吹拂着她发烫的脸颊和被他攥得生疼的手臂。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混乱地跳动着，带着一种被撕裂后的麻木钝痛。

对不起？

不是他想要的？

联系方式没变？

这些破碎的话语像谜团一样在她脑子里盘旋，搅得她心神不宁。

她用力甩了甩头，试图将这些不该再有的情绪波动全部甩开。

无论真相如何，无论他有什么苦衷。

那些伤害是真实发生过的。

那些她独自熬过的漫长黑夜，是真实存在过的。

他们之间，早就结束了。

在王默下定决心彻底划清界限的第二天，水清漓的助理却公事公办地联系了她，表示水总希望就项目的几个细节，与她进行一对一的深入沟通，时间定在晚上七点，公司附近的一家咖啡馆。

理由充分，无法拒绝。

王默提前五分钟到达。咖啡馆环境清幽，这个时间点人不多。她选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点了一杯美式，看着窗外华灯初上的街景，心里一片冷然的平静。

七点整，水清漓准时出现。

他依旧穿着剪裁合体的西装，但没打领带，衬衫最上面的扣子解开着，少了些昨晚宴会上的凌厉，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疲惫。他手里拿着一个平板电脑，在她对面坐下。

“抱歉，久等了。”他开口，声音有些沙哑，语气是纯粹的公事公办。

“我也刚到。”王默将准备好的资料推过去，“水总想了解哪部分细节？”

接下来的一个多小时，两人真的就项目方案进行了极其高效而深入的讨论。水清漓的问题犀利而精准，直指核心。王默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精神应对，将所有私人情绪死死压在最底层。

他的表现无懈可击，专注，专业，甚至有些苛刻。仿佛昨晚露台上那个情绪失控、抓着她说对不起的男人，只是她的幻觉。

直到最后一个技术难点被敲定。

水清漓放下平板，身体微微向后靠向椅背，端起桌上的咖啡喝了一口。目光似乎无意地扫过她放在桌面的左手。

那里，曾经戴着戒指的地方，如今只剩下一道极淡的、几乎看不清的白色痕迹。

他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眼神有瞬间的凝滞。随即，他放下咖啡杯，目光重新回到她脸上，只是那眼神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悄然碎裂了。

“工作谈完了。”他忽然开口，声音低沉了下去，带着一种难以掩饰的疲惫和……沙哑，“现在，能给我一点时间吗？不以合作方的身份。”

王默的心猛地一沉。该来的，还是来了。

她抬起眼，目光平静无波地看着他：“水总，我认为没有必要。过去的事，我已经忘了。”

“可我忘不了！”他的声音陡然拔高了一丝，又迅速压下，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攥住了桌布，手背上青筋隐现，“王默，我知道我现在没有资格要求你什么……我只求你，给我十分钟，听我把话说完。说完之后……如果你还是觉得没有必要，我绝不会再打扰你。”

他的语气里带着一种近乎卑微的恳求，那双深邃的蓝眼睛紧紧盯着她，里面盛满了浓得化不开的痛苦和悔恨，还有一丝孤注一掷的绝望。

王默放在桌下的手微微颤抖起来。她避开他的视线，看向窗外川流不息的车灯，沉默了足足有一分钟。

最终，她极其缓慢地，点了一下头。

水清漓像是终于得到了某种赦免，长长地、沉重地吁了一口气。他低下头，看着杯中晃动的咖啡涟漪，再开口时，声音沙哑得厉害。

“当年……我父亲去找你的事，我是在他回国后才知道的。”他艰难地开口，每一个字都像是裹着荆棘，“他用了很多……手段，切断了我当时和国内的大部分联系。等我拿到手机，看到你的未接来电和……和最后那条信息时，已经晚了。”

王默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呼吸微微一滞。那条她哭着发出的、石沉大海的信息……

“我立刻打给你，已经是空号。所有的方式……都联系不到你。”他抬起头，眼底是清晰可见的痛苦，“我试图回来，但我父亲……他用我母亲的身体状况逼我，用整个集团的未来压我……那段时间，家里……很艰难。我……我没有选择。”

他的声音哽住，用力抿了一下唇，才继续下去，语速加快，像是急于将所有伤口剖开：“那些所谓的送行宴，是颜爵他们不知内情瞎起的哄，我那天……只待了十分钟就走了。后来出国，进商学院，参与项目……所有的一切，都不是我想要的。那几年，我就像个傀儡……”

他看着她，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痛楚和挣扎：“王默，我知道这些解释听起来很苍白，我知道无论什么理由，伤害都已经造成了。我没有一天不在后悔……后悔当初不够强大，后悔没能保护好你，后悔用那种方式……伤了你。”

他从西装内袋里，掏出一个什么东西，极其缓慢地，推到了王默面前。

那是一枚银戒。

和她当初扔掉的那枚，一模一样。只是戒圈内侧，似乎多了一行极细微的刻字。

戒指表面布满了细微的划痕，边缘甚至有些微的变形，像是被人长期用力地摩挲、握紧过。

“你走之后，我在家里旧书房的垃圾桶最底下，找到了它。”他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颤抖，“它当时……沾着血。”

王默的目光死死盯在那枚戒指上，看着那些熟悉的划痕，看着戒圈内侧那行需要仔细辨认的刻字——是她名字的缩写，和一个日期。是他们确定关系的日子。

心脏像是被这枚突然出现的戒指狠狠刺穿，那些被强行尘封的、所有关于这枚戒指的记忆——他笨拙的赠送，她狂喜的泪水，最后那晚她用它划破皮肤取下的决绝和疼痛——如同潮水般轰然涌上，冲得她四肢百骸都在发疼。

她猛地抬起头，看向他。

水清漓的眼眶是红的，里面水光氤氲，但他强忍着，没有让任何东西掉下来。他只是那样看着她，眼神破碎而绝望，却又带着一丝卑微的、最后的期盼。

“我找了你很久……”他哑声说，声音破碎不堪，“直到这次项目……我才……王默……”

他深吸一口气，像是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一字一句，清晰地问道：

“还有没有可能……再给我一次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