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深复查结果出来那天,陈砚正蹲在阳台给那盆矮脚桃松土。陶盆边缘沾着圈湿土,他手里的小铲子没轻没重,把刚冒芽的嫩尖蹭掉了半片,正懊恼地抿着唇,听见门锁“咔嗒”响,刚回头,手腕就被人攥住往起拉。
掌心的泥蹭在林深袖口上,印出块灰印子,陈砚忙往回缩:“刚摸了泥巴,脏……”
“怕什么。”林深没松劲,指腹碾过他手腕上那圈薄茧——是这半个月蹲阳台侍弄花草磨出来的,比去年冬天他攥着画笔改设计图时,磨出的茧子还糙些。他把手里的报告单往陈砚手里塞,声音沉却稳:“指标稳了,医生说往后不用总闷在屋里,傍晚能多出去走走,晒晒太阳比吃药管用。”
陈砚捏着那张单子,指尖发紧。报告单上“白细胞计数”那栏的数字,比上次复查高了些,却还在安全线边缘晃。他低头瞥了眼阳台角落里堆着的空药盒,有化疗后吃的升白片,还有林深总说“没味道”的营养剂,喉结动了动:“我下午还得收拾屋子,那几盆绿萝也该换土了,上周买的花肥还没拆……”
话没说完,下巴就被林深捏着抬起来。林深眼尾那颗痣沉得厉害,眉峰微蹙:“陈砚,我什么时候让你把自己困在这些事里过?”
陈砚没敢看他的眼睛,睫毛垂着,落在眼下投出片浅影。他想起去年林深刚确诊白血病那会儿,两人还挤在医院那间双人病房里。林深刚做完第一次骨穿,脸色白得像张纸,却攥着他的手往床边拉:“别蹲地上,凉。”掌心凉得像揣了冰,指节却硬邦邦地撑着,“医生说了,这型能治,别慌。”
可夜里陈砚醒了,见旁边病床空着,心猛地一揪,轻手轻脚走到阳台,才看见林深背对着他站着。窗玻璃映出他清瘦的轮廓,正低头咳,咳完就从口袋摸出张旧照片——是高中时两人在操场拍的,他站在陈砚身后,胳膊搭着他肩膀,笑得眼尾弯成月牙。陈砚没敢出声,就那么站在阴影里看,见他用指腹反复蹭着照片上自己的脸,蹭着蹭着,肩膀轻轻抖了下,却没发出半点声音。
再往前数,高中时他爸生意出问题,学费拖了快半个月,他课间总躲去操场捡空瓶子,攒着换点零钱。有天被林深撞见,那人二话不说把他手里的袋子往垃圾桶里塞,攥着他手腕往教室走,手心烫得很:“有我呢,你操心这些做什么?我妈给的零花钱够两个人吃饭。”后来才知道,林深那阵子把攒了半年的球鞋钱都贴进了他的饭卡——那时哪想得到,这个总把“有我呢”挂在嘴边的人,后来会被病磨得连端碗都费劲。
这会儿林深松了捏着他下巴的手,指尖滑到他后颈,轻轻按了按:“别琢磨那些没用的。”他转身往客厅走,路过茶几,拿起上面的薄荷糖罐晃了晃,罐子里的糖少了大半,是陈砚前几天跑了两家便利店才凑的,“走,陪我去公园转圈,你不是总说公园角落那片桃树苗该发芽了?去看看。”
陈砚跟着他往外走,鞋跟蹭过玄关的地垫,磨得后脚跟有点疼——那双鞋还是去年找工作时买的,穿了快一年,后跟磨得厉害,他总说“凑乎穿”,没舍得换。林深化疗后头发掉了些,现在刚长出层绒毛,被风一吹轻轻动,陈砚盯着他的发顶,忽然想起第一次化疗结束,林深对着镜子笑:“这下省了剪头发的钱。”他当时没敢哭,只凑过去抱他,听见他在耳边轻咳,胸腔震得他手心发麻。
林深像是察觉到了,走到楼下忽然停脚,回头看他:“鞋磨脚?”
陈砚摇摇头:“没有,走快了而已。”
林深没说话,只攥着他的手腕往公园走时,步子慢了些。公园角落那片桃树苗果然冒了芽,嫩绿色的芽尖裹着层薄绒,戳在土面上,看着怯生生的。林深蹲下来,指尖碰了碰芽尖,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了——化疗后他指尖总有些麻,拿东西时偶尔会抖,这会儿却稳得很。“这间距留得好,明年开春肯定能挂花。”
陈砚蹲在他旁边,踢了踢脚下的小石子:“还早呢,得等三月。”
“不早,”林深转头看他,从口袋摸出颗薄荷糖,是他常买的那个牌子,糖纸亮闪闪的。他剥了纸递到陈砚嘴边,指尖微抖了下,“等开春,咱们就搬个小马扎来这儿坐着看。高中时你总说学校后山的野桃开得碎,这儿到时候成片开,枝桠能压到头顶,肯定比那儿好看。”
陈砚张嘴含住糖,凉丝丝的甜味从舌尖漫开,比在屋里吃时清爽些。他看见林深指尖擦过他唇角,眼神软了些,像落了点星光:“那时候你就不用蹲阳台看那盆小的了,那盆要是不开,咱就挖了它,来这儿偷棵苗回去种——”
“哪能偷啊。”陈砚被他逗笑,推了他胳膊一下,触到他胳膊上的骨头,比去年瘦了不少。
林深低笑起来,眼尾的痣跟着弯,笑完却轻轻咳了两声,忙用手背掩住嘴。陈砚赶紧扶他:“是不是累了?回去吧。”
“没事。”林深摆摆手,直起身时晃了下,陈砚伸手搀住他,他顺势把重量靠过来些,“去老街转圈,上次见有老太太卖手工鞋垫,绣得挺好。”
陈砚知道他是想岔开话题,没拦,只攥紧了他的手。老街路口的老太太还在摆摊,竹筐里摆着排手工鞋垫,有的绣着牡丹,有的绣着桃花,针脚齐整得很。林深蹲下来挑,指尖在双米白色的鞋垫上压了压:“这个针脚密,垫着软和。”那鞋垫上绣着两朵粉白桃花,花瓣边缘还描了点浅红,看着素净又好看。
陈砚凑过去看,他直接把鞋垫塞陈砚手里,掏钱包付钱时头也不抬:“前几天见你总蹭鞋后跟,怕是磨得慌。这鞋垫厚,垫着能舒服点。”
陈砚捏着鞋垫,指尖蹭过软乎乎的布面,心里有点酸:“花这钱干什么,我自己缝缝就行。”
“你缝的能有这个好?”林深回头瞥他一眼,嘴角勾着笑,“给你花的,就不叫浪费。”他付了钱,把鞋垫往自己口袋里一塞,又拽着陈砚往前走,“再往前走走,那家老面店还开着,去吃碗面。”
面店的葱花面煮得热乎,林深把自己碗里的鸡蛋夹给陈砚:“你吃,我不爱吃这个。”陈砚知道他是化疗后没胃口,却没戳破,低头小口吃面,听见林深忽然说:“下周我休班,带你去逛花市。你不是喜欢茉莉吗?挑盆开得旺的,放阳台,夏天开了花,屋里香得很。”
陈砚抬头看他,他正低头喝汤,侧脸在灯光下显得柔和些,只是眼底有层浅青——昨晚他又没睡好,总翻身,陈砚知道他是疼,却没敢说破,只悄悄把止痛药放在床头柜上。
“别总琢磨找工作的事,”林深像是没察觉他的目光,声音轻却清楚,“我养你,天经地义。以前能养,现在也能。”
回到家,林深把鞋垫往陈砚鞋里塞,蹲在地上抬眼看他,睫毛在眼下投出片浅影:“试试合不合脚。”陈砚站着没动,他就轻轻拽了拽陈砚的裤脚,“抬脚。”
陈砚只好抬起脚,看着他把鞋垫摆平整,指尖擦过他脚踝时顿了顿,忽然仰头吻过来。陈砚还愣着,唇上先尝到薄荷糖的凉,跟着是林深体温的暖。他没躲,抬手圈住林深的脖子,摸到他后颈的绒毛,软得像蒲公英。林深吻得轻,怕压着他似的,末了抵着他的额头轻声说:“等开春桃花开了,就拍张照贴客厅……就拍你站树下的,穿我去年给你买的那件浅蓝衬衫,肯定好看。”
夜里陈砚翻来覆去睡不着,林深察觉了,从背后圈住他的腰,下巴抵在他发顶:“还在想工作?”
陈砚往他怀里缩了缩,声音闷:“总让你一个人扛着……”
“我们是两个人,”林深打断他,指尖轻轻拍着陈砚的背,像高中时陈砚熬夜赶题,他总这么拍着让他安心,“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我的事也是你的事。再说了,我这病又不是治不好,等我好了,还得跟你一起攒钱买房子,带阳台的那种,种满你喜欢的花。”他咳了声,声音低了些,“明天我下班早,带你去买双新鞋,你那双鞋早该换了。”
陈砚没说话,只是往他怀里靠得更紧了。他知道白血病磨人,也知道林深怕他慌,才总把“没事”挂在嘴边。可此刻怀里的人温温的,圈着他腰的手虽瘦却稳,阳台那盆桃树的嫩芽在月光下泛着浅绿,陈砚捏了捏林深的手,心里慢慢松快下来——只要人还在,就有盼头,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