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九不是他的名字,他从未有过名字。
他娘生下他时便没给过好脸色看。记忆中,那张总是刻薄紧绷的脸从未对他展露过半分温情。他每日累死累活,从街头跑到巷尾,替人跑腿、打杂,换来的几枚铜板只能勉强换几口馊饭冷粥。他家不是没有钱——他见过爹娘偷偷数着铜钱时脸上满足的光,也见过弟弟穿着新棉袄在雪地里玩耍——只是那温暖,从未照耀到他身上。
没有原因,或许对于家里,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个错误。
他不识字,没读过一天书。城里五岁的娃娃认得的字都比他多。他最早在九流门派里混迹,学着耍滑头,跑单帮,挣来的几个辛苦钱,还没捂热乎就被爹娘搜刮了去。"你拿着有什么用?"他娘总是这么说,一把夺过铜板,眼神嫌恶得像在看什么脏东西。
直到那年祭祀。鸩凛神需要祭品,村里没有合适的人选。他娘毫不犹豫地将他推了出去,甚至没有多看他一眼。他被壮汉死死按住,挣扎着,甚至吼得喉咙出血,张嘴去咬壮汉的手臂,一声声喊着"娘",求她不要送走自己。他回过头,却看见他娘正数着村里给的银子,笑得嘴角都快咧到耳根,月光下,那点银光刺得他眼睛生疼。
刹那间,所有的叫喊都卡在了喉咙里,哽在那里,化作一块冰冷的、永远不会融化的冰。
后来,祭祀的路上,拜那位杀神所赐,他逃了出来。
为了活命,他什么都干。从郊外的野地跑到繁华的开封城,他给人跑腿、打杂、扫茅厕、搬货物。他老实干活,换来的却是克扣工钱、欺辱打骂。那些人看他瘦小,看他无依无靠,便肆意讹诈他,最后连最脏最累的活也懒得分给他。
他蹲在破庙的角落里,看着手里仅剩的半个干瘪馒头,终于明白了在这世道,老实和善良换不来一顿饱饭。
于是,他重操旧业,干起了九流门的手艺。手指变得灵巧,眼神变得飘忽,在拥挤的市集里,在繁华的街巷上,他像一抹幽影,贴身的钱袋、摊上的碎银,都能神不知鬼不觉地落入他怀中。他偷富人的钱,偶尔也会施舍一两文给路边蜷缩着的、比他更不堪的流浪汉,仿佛想从他们惊愕感激的眼神里,抓住一点自己早已不存在的东西。
他也会去乞讨,但他知道,这样讨不来几个钱,若是你讨得多了,同行看着眼红,谁知道会不声不响死在哪个巷子里。
他还养了一只老鼠。不知从哪里跑来的一只小耗子,灰扑扑的,和他一样无家可归,人人喊打。他把它留在身边,省下一点点口粮喂它。那小东西竟也通灵性,从不乱跑,饿极了才会小心翼翼地蹭他的手指。风雨飘摇的破庙或桥洞下,一人一鼠,蜷缩着相互取暖,在生存的缝隙里艰难地呼吸。
一晃眼,八年过去了。
开封城的繁华依旧,市井的喧嚣日复一日。当年的瘦弱少年抽条了些,却依旧清瘦,眉眼间褪去了几分稚嫩,染上了风霜和市井磨砺出的警惕与油滑,他的皮肤甚至因为风吹雨打晒伤了几块,有时他也会觉得恶心,为什么和那个女人的脸那么像。
他不稀罕。
只是偶尔在夜深人静,被噩梦惊醒时,眼底才会闪过一抹属于当年那个祭品少年的惊惶。
他混迹在城南最鱼龙混杂的街区,靠着敏捷的身手和低调的作风,竟也勉强站稳了脚跟。今日市集格外拥挤,他像一尾滑溜的鱼,在人群里穿梭,跑商跑不成了,偶尔就顺几个钱袋子。
就在这时,街口忽然传来一阵不寻常的骚动,夹杂着惊呼和恐惧的抽气声。人群像被劈开的浪一样向两侧慌乱退开。
阿九下意识地缩到一个卖竹筐的摊子后面,透过缝隙警惕地望去。
只见长街尽头,一道熟悉又陌生的身影缓步走来。
赤墨色的劲装,披散的黑发,脖颈间那串深色的佛珠,以及……那张苍白病态、眉间一点朱砂痣的脸。
岁月似乎未在那人身上留下任何痕迹,依旧是他噩梦中最深刻的模样——是那尊杀神。
他走得不快,所过之处,却仿佛有无形的寒气弥散开来,压得周遭的空气都凝滞了。人们惊恐地退避,不敢直视。而他,目不斜视,眼神依旧是八年前那般,空寂、冰冷,映不出世间万物,只倒映着某种通往死亡的幽径和没有生际的平静,旁人的恐惧他一点也不在乎。
忽然他停下了,那双空洞的眼睛往阿九那处瞥了一眼,只是一瞬,又抬脚往前走去。
阿九的呼吸骤然停止,血液仿佛在瞬间冻结。
那不是错觉。
怀中的小鼠似乎也感受到了极致的危险,瑟瑟发抖地钻进他衣襟深处。
他伸手拍着小鼠试图安慰它,后转头眼睁睁看着那道身影穿过长街,走向城东的方向,最终消失在街角。
过了许久,人群才仿佛重新活过来,窃窃私语声四起。
“刚才那是……”
“嘘……别指!是三更天的那位杀生渡人的主……”
“他怎么会来开封?”
“谁知道呢……快走吧,别惹他……”
阿九僵在原地,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心脏狂跳得几乎要撞碎胸骨。
八年了。
他以为自己已经逃离了那片血腥的乱葬岗,逃离了古田村的噩梦。
可那道身影的出现,瞬间将他打回原形。
他不再是那个在开封城里挣扎求生的窃贼,他依旧是那个被捆在祭品轿子里、浑身冰冷、等待着被死亡收割的少年。
诛肆。
他为什么在这里?
而更让阿九浑身发冷的是,在诛肆经过他前方的那一刻,那双空无一物的眼睛极其短暂地、若有若无地,朝着他藏身的方向瞥了一眼。
冰冷的一瞥。
如同锋利的刀尖,划过他的心脏。
万一是错觉呢?万一他不是在看自己。
阿九不知道。他只知道,他那勉强维持的、风雨飘摇的八年平静,在这一刻,彻底粉碎了。
夜幕悄然降临,华灯初上,开封城的繁华喧嚣依旧,却再也驱不散阿九骨子里渗出的寒意。他缩在阴影里,紧紧攥着怀里那几枚刚得手的、还带着别人体温的铜钱,和他那只瑟瑟发抖的小鼠一样,感觉自己又一次被抛回了无边无际的、冰冷的黑夜之中。
阿九不知道没杀他的理由,或许一切的恐惧只是因为他的出现,让他再度想起那片头颅横躺,尸骨堆积的山路。
他以为他已经不再害怕了。
他很感谢那杀神留自己一命,但是发自内心对死亡的恐惧没有办法控制。
即使他知道三更天的理念本就如此。
以杀证道,背负罪孽,他们用这种极端的方式悲悯着弱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