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馆

木门被推开的瞬间，风铃叮当作响。阿明正趴在柜台上叠纸船，抬头便见一串身影涌了进来——穿灰西装的庞尊把耳机挂在脖子上，发梢还沾着点没藏好的电光；毒夕绯拎着精致的手包，高跟鞋踩在水泥地上嗒嗒作响，路过窗台时顺手拂去了月季叶上的灰尘；黎灰裹着深色风衣，帽檐压得低低的，瞥见煤炉时却微微挑了挑眉；时希捧着个老式怀表，表盘里的指针倒转半圈，又悄悄回了正。

“哟，这地方倒挺热闹。”严爵摇着尾巴挤到最前面，棕色夹克的拉链敞着，露出里面印着狐狸图案的T恤，“本狐狸说什么来着，人类世界的烟火气最养人。”

水王子站在稍远的地方，蓝衬衫领口系着简单的结，目光越过人群落在后厨门帘上——那里正透出淡淡的蒸汽，混着骨汤的香气漫出来。冰公主挨着他站着，米白色风衣下摆扫过地面，手里捏着个保温杯，装着她自带的冰水。

“要多少碗？”阿明跳下板凳数着人数，“一、二、三……七位？”

“八碗。”时希轻轻合上书页，怀表链在手腕上晃了晃，“多加香菜。”

阿明刚要应声，后厨门帘先动了动，王默的声音隔着布传来，闷闷的：“知道了，马上好。”

庞尊往桌上一坐，椅子腿在地上划出刺耳的响：“快点啊，本大爷可没耐心等。”话刚说完，就被毒夕绯用手肘撞了下胳膊：“吵什么，没看见孩子在这儿？”

阿明嘿嘿笑两声，跑去给他们倒白水。他觉得这些客人真有意思——穿西装的叔叔总忍不住摸口袋，好像里面藏着会发电的电池；戴手套的阿姨指甲涂着亮晶晶的紫色，拿杯子时却格外小心；穿风衣的叔叔总望着窗外，像在数飞过的鸟。

“姐姐的面最好吃了！”阿明献宝似的，“昨天张爷爷说，比他年轻时候在北平吃的还香。”

黎灰的帽檐动了动：“哦？那得尝尝。”

正说着，后厨门帘掀开，王默端着托盘出来，头埋得极低，额前碎发几乎遮全了眉眼，只露出小半张下颌。她往桌上放面碗时动作很轻，指尖不小心碰到时希的手，对方指尖微顿，只淡淡收回手，没再多言。

王默像没察觉般，放好碗便转身往后厨走，却被严爵用尾巴尖勾了下围裙带子：“别急着走啊，丫头，这面里的醋……加得正好。”

她脚步顿了顿，没回头，只含糊“嗯”了一声，快步掀开门帘躲了进去。门帘“哗啦”合上的瞬间，阿明看见姐姐的肩膀轻轻抖了一下，他挠挠头，转身给客人们递筷子：“姐姐就这性子，怕生。”

水王子拿起筷子，轻轻拨了拨碗里的牛肉，目光在门帘上落了片刻便收回；冰公主喝了口冰水，眼角余光随意扫过后厨，没在意门帘缝隙里那一闪而过的粉色衣角。

煤炉上的汤还在咕嘟冒泡，香气混着客人们的说话声漫了满屋子。阿明蹲在门口叠纸船，听着屋里的交谈声，没留意穿风衣的叔叔和戴怀表的阿姨低声说了些什么。

风从门缝钻进来，吹得风铃又响了一阵。阿明抬头望了望，觉得今天的太阳格外暖，连煤炉上的蒸汽都飘得慢悠悠的。煤炉上的骨汤刚滚到最欢时，阿明端着最后一碗面往外走，小皮鞋踩在水泥地上“噔噔”响。他心里还惦记着刚才严爵叔叔变出来的小风车，转身时没留神，胳膊肘撞在桌角——

“哐当！”

粗瓷碗摔在地上，热汤溅了满地，面条混着牛肉撒了一片。

阿明愣了两秒，看着碎成几瓣的碗，“哇”地一声哭了出来。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砸在沾满油渍的裤腿上：“对、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后厨门帘“唰”地被掀开。

王默冲出来时，围裙上还沾着面粉，额前碎发被热气蒸得汗湿，这下再遮不住脸。她本想立刻收拾残局，可看到阿明哭得通红的眼眶，动作先顿了顿，蹲下身想帮他擦眼泪：“没事，阿明不哭……”

话音未落，她对上了满屋子望过来的目光，猛地僵在原地。

庞尊刚要发作的脾气卡在喉咙里，捏着杯子的手松了松；毒夕绯摘下手套的动作顿住，紫色指甲在阳光下泛着微光；时希低头看了眼怀表，又抬眼望向她，眼神里多了几分探究；黎灰的帽檐微微抬起，露出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惊讶。

严爵的尾巴不摇了。冰公主握着保温杯的手指收紧，杯壁上凝出一层薄霜。水王子站起身，蓝色眼眸里翻涌着惊涛骇浪，像看到了十年前那个在清溪峡，用尽全力举起灵犀之力的女孩。

是她。

尽管眼角多了道浅疤，尽管眼神里的光被磨得黯淡，尽管浑身都透着小心翼翼的防备——可那轮廓，那下意识抿紧嘴唇的模样，分明是王默。

三年前那场庆典，她像一阵风似的来，又像一阵风似的走，只留下几滴血迹和满场错愕。他们找了她三年，从人类世界的城市找到仙境的边缘，却没想到会在这样一个午后，在这家无名面馆里，以这样猝不及防的方式重逢。

阿明还在哭，拽着王默的衣角抽噎：“姐姐……我赔……我把弹珠都给你……”

王默的手指冰凉，想把阿明护在身后，身体却僵得像块石头。她能感觉到那些目光里的震惊、疑惑，还有水王子那道几乎要将她看穿的温柔——那是她躲了三年、怕了三年的东西。

“王默？”水王子的声音很轻，却像一块石头投入深潭，在每个人心里都漾开了涟漪。

这两个字让王默猛地回神。她几乎是本能地想躲，可阿明还攥着她的衣角，地上的碎碗还在闪着光。逃跑的路被人群挡住了，就像十年前在水晶林里那样，无处可藏。

“对、对不起，碗我会赔……”她低下头，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只想快点结束这场对峙。

“赔什么赔。”庞尊突然嗤了一声，指尖弹出一点微弱的电光，地上的碎瓷片竟自己拼了起来，“本大爷还缺一个碗？”

毒夕绯走过来，高跟鞋踩在汤渍旁却没沾到半点油污。她弯腰，用戴着蕾丝手套的手轻轻擦去阿明脸上的眼泪：“小不点不哭了，姐姐给你变个糖吃。”紫色的光闪过，她掌心多了颗晶莹的葡萄硬糖。

时希合上怀表，声音温和：“你的时间线……比我看到的更坚韧。”

黎灰难得开口，帽檐下的声音没什么起伏：“能从那里逃出来，不容易。”

王默的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他们什么都知道。知道她的过去，知道她的逃亡，知道她藏在这碗牛肉面后面的所有狼狈。

严爵摇着尾巴凑过来，用毛茸茸的尾巴尖蹭了蹭她的手背：“丫头，藏了这么久，累了吧？”

水王子走到她面前，蓝色眼眸里没有责备，只有一片化不开的心疼。他弯腰，捡起地上一根没沾到灰的面条，轻声说：“你的面，还是加两勺醋最好吃。”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猛地打开了王默心里那道紧锁的门。十年前的清溪峡，三年前的逃亡路，此刻满屋子的骨汤香，还有阿明还在抽泣的声音……所有画面涌上来，压得她喘不过气。

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砸在沾满面粉的围裙上，洇出小小的湿痕。

她没说话，却也没再躲。

阿明看着突然哭起来的姐姐，又看看周围的大人，抽噎着把那颗葡萄硬糖递过去：“姐姐……吃糖，不苦。”

王默接过糖，指尖触到那点甜意，突然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却像冰雪初融，带着点笨拙的暖意。

煤炉上的骨汤还在咕嘟冒泡，香气漫了满屋子。没人再提十年前的庆典，也没人追问这三年的逃亡。灵犀阁的仙子们默默地收拾着地上的狼藉，阿明拿着扫帚有模有样地帮忙，阳光透过老槐树的叶隙照进来，在每个人身上都投下温暖的光斑。

或许，有些重逢，注定要在一碗摔碎的牛肉面里，才能真正落地生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