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会

上元灯节的暮色刚漫过朱漆宫墙，谢明漪就已立在廊下等了许久。檐下悬着的红灯笼被风掀起一角，映得她眼尾那点雀跃亮得像揉了碎星。她指尖反复摩挲着袖口的缠枝莲绣纹，那是她特意挑的浅碧色衣裙，素净却也藏着几分女儿家的小心思——既不想惹眼，又盼着在灯会上能让他多看一眼。

晚清姑娘，剑书备好了马车，晚清也带齐了物件。

侍女的声音刚落，谢明漪就转身往书房去。谢危正埋首批阅卷宗，烛火在他侧脸投下冷硬的轮廓，玄色常服的领口衬得脖颈愈发清瘦。她轻叩门环，听见他“进”字出口，才捏着帕子走进去

谢明漪哥哥，我……

谢危戌时前必须回府。

他头也未抬，指尖的狼毫在纸上顿了顿。

谢危让剑书寸步不离跟着

语气是惯常的冷沉，却没拦着她去。谢明漪心头一暖，忙屈膝行礼。

谢明漪谢兄长应允，明漪定会守时

转身时，她瞥见他握笔的指节微紧，像在忍什么，可那份雀跃压过了这点异样，让她没再多想。

马车停在朱雀街街口时，外面早已是灯海人潮。剑书护在左首，晚晴挽着她右手，三人挤在攒动的人流里，看走马灯转出八仙过海的热闹，听小贩吆喝着糖画与面人。谢明漪被晚晴拉着去看一盏“凤穿牡丹”灯，转身时却被涌来的人潮冲散了手。她急得回头，只看见晚晴被裹挟着往相反方向去，而身侧的剑书也在一阵更猛的推搡中没了踪影。

四周瞬间涌来无数陌生面孔，喧闹声像潮水般漫过耳畔，让她慌得攥紧了帕子。手心沁出的薄汗濡湿了绣纹，她想起谢危的话，不敢乱走，只贴着墙根站定，望着来往人影，眼眶渐渐红了。不知站了多久，肩头忽然被人轻碰，她惊得回头，撞进一双温润含笑的眼。

沈玠姑娘可是与同伴走散了

男子着月白锦袍，腰间玉带佩着宗室玉佩，眉眼间带着随和的笑意。谢明漪认得那规制，忙敛衽行礼。

谢明漪多谢公子关心，小女子……

话未说完，就听见人群外传来一阵极沉的脚步声，像踏在人心上，带着不容错辨的压迫感。

她猛地抬头，撞进谢危的视线里。他竟寻来了，未戴官帽的墨发用玉簪束着，玄色常服上沾了些尘土，显然是急着赶来。他的目光先落在她身上，那瞬间的冷厉几乎要凝成冰，再扫过身旁的男子时，更是沉得像要滴出水来。

谢危临淄王

他朝那男子略一点头，声音听不出情绪，却让周遭的喧闹都静了几分。

沈玠显然也没想到会撞见谢危，拱手笑道。

沈玠先生怎么来了

谢危有劳殿下照拂

谢危打断他，目光已落回谢明漪身上

谢危明漪，过来

这个时候，沈玠才知道她是谢少师家的小姐。

那两个字像裹着冰碴，刺得她指尖发冷。

她忙快步走到他身侧，刚想解释，就被他攥住了手腕。

他的力道很大，带着一路赶来的寒气，却又奇异地透着点不易察觉的颤抖，他是怕冷的，她忘了。

往马车走的路上，他一句话未说，只攥着她的手腕往前走，步伐又快又急。

谢明漪被拽得几乎小跑，手腕处传来的疼让她眼眶发烫，却不敢作声。

直到被塞进马车，他掀帘进来，落坐时带起的风里，她才闻到他身上混着的松烟墨香与夜露寒气——那是他急着寻她，连披风都忘了披。

马车驶动时，谢明漪终于忍不住，眼泪顺着脸颊滑下来，砸在衣襟上洇出小水渍。

她不敢哭出声，只压抑着抽噎，怕惹他更生气。

可越想越委屈，想他平日待自己的温和，想此刻他冷硬的侧脸，眼泪就越止不住。

对面的谢危始终闭着眼，下颌线绷得紧紧的，像在忍什么。

可那细碎的啜泣声像羽毛，一下下搔在心上，让他方才压下去的怒火渐渐掺了别的东西。

他想起她方才站在沈玠身侧的模样，素净的衣裙在灯火下泛着浅光，侧脸的轮廓被照得柔和，那一刻心头窜起的恐慌与怒意，与其说是气她 不听话，不如说是怕——怕她被旁人窥了去，怕这京城的浊流伤了她，更怕自己护不住她。

车帘被风掀起一角，外面的灯火闪过他眼底，映出那点硬撑的冷厉正在融化。

他瞥向身侧，见她正偏头望着窗外，泪痕挂在脸颊上，睫毛湿得像沾了露的蝶翼，肩膀还在微微发颤。

喉结滚了滚，那句“还知道哭”哽在喉头，终究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他从袖中摸出一方干净的帕子，递过去时，声音依旧沉，却没了之前的冰碴。

谢危擦擦

谢明漪愣了愣，接过帕子的指尖触到他的，带着点烫人的温度。

她低着头胡乱擦了擦脸，抽噎声渐渐小了，只偶尔吸一下鼻子。

马车里静下来，只有车轮碾过青石板的吱呀声，和她压抑的呼吸声。

谢危望着她低垂的发顶，忽然觉得方才的怒意像被戳破的灯笼，只剩点温热的余烬——她终究是个小姑娘，在那样的人潮里走散，定是吓坏了。

回到谢府时，已是亥时三刻。车夫刚要掀帘，谢危却抬手止住，自己先跳下车，再弯腰进去。昏黄的车灯光里，他看见谢明漪歪着头靠在车壁上，呼吸匀净，竟是睡着了。许是哭累了，她眉头还微微蹙着，睫毛上似乎还挂着未干的泪，嘴唇抿成小小的弧度，像只受了委屈的小兽。

谢危的动作放轻了，连呼吸都屏住几分。他蹲下身，仔细看了看她的睡颜——平日里总垂着眼藏起的美，此刻在昏光里无所遁形，肤如凝脂，唇色像刚摘的樱桃，连散落的发丝都透着柔和。心头那点仅剩的怒意彻底散了，只剩下密密麻麻的疼惜，像春藤缠上心尖，软得发绵。

他伸手，小心翼翼地将她打横抱起。她很轻，像一片羽毛落进怀里，呼吸拂过他颈窝，带着淡淡的兰花香。谢明漪似乎被惊动了，在他怀里蹭了蹭，无意识地往温暖处靠了靠，眉头渐渐舒展。谢危的手臂一紧，低头看她时，眼底已漫开化不开的柔——这是他护了十几年的姑娘，从江南水乡到京城深宅，从垂髫稚子到豆蔻年华，他怎么舍得真生她的气。

窗外的月光漫过窗棂，落在床榻上，将谢明漪的睡颜映得愈发柔和。而走出房门的谢危，抬手按了按发烫的耳尖，望着天边那轮圆月，喉间轻轻溢出一声叹息——罢了，只要她安稳，这点不该有的心思，他便守一辈子也无妨。

…………………………………………………………………………

有效催更：多多收藏加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