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的第一周，程陌消失了。
许暖发去的消息全部显示未读，打去的电话直接转入语音信箱。周三下午，"静默时光"咖啡馆的钢琴角落空无一人，林姐说程陌打电话请了假，声音听起来很虚弱。
第三天，许暖坐不住了。她翻出程陌给她的备用钥匙，在傍晚时分来到他的公寓楼下。六层的楼梯今天显得格外漫长，许暖心跳加速，不知是因为爬楼还是因为不安。
钥匙插入锁孔的声音在寂静的走廊里格外刺耳。许暖推开门，公寓里一片漆黑，只有卧室门缝下透出一线微光。
“程陌？"她的声音在颤抖。
没有回应。
许暖摸索着打开灯，客厅整洁得过分，钢琴上盖着防尘布，茶几上的药瓶不见了。一种不祥的预感攥住她的心脏。
卧室门虚掩着，许暖轻轻推开："程陌，你在吗？我进来了..."
眼前的景象让她的血液瞬间凝固。程陌蜷缩在床上，脸色灰白得像旧报纸，嘴角和胸前有干涸的血迹。床单上散落着沾血的纸巾，一只手无力地垂在床边，指尖发青。
“程陌！"许暖冲过去，膝盖重重磕在床沿也感觉不到疼痛。她颤抖着探向程陌的鼻息——微弱的呼吸拂过她的手指。
手机，叫救护车！许暖的大脑机械地运转着，手指不听使唤地按错了三次号码才接通。
“求求你们快点！他吐血了，昏迷不醒...先天性心脏病...对，药瓶我看到了，就在旁边..."她的声音尖利得不像是自己的。
挂断电话，许暖跪在床边，用湿毛巾擦拭程陌脸上的血迹。他的皮肤冰凉潮湿，像雨中的大理石。许暖握着他的手，不停地呼唤他的名字，仿佛这样就能把他从死神手中抢回来。
“别走...求你别走..."她的泪水滴在程陌的脸上，留下透明的痕迹。
救护车的鸣笛声由远及近。许暖翻出程陌的医保卡和病历，塞进自己的包里。在抽屉里，她看到一叠国外医院的来信，全部是英文，抬头都是各大心脏专科中心，内容惊人的一致——"我们很荣幸为您提供手术机会..."，而回信则整齐地叠在另一边，全是程陌工整的字迹："感谢贵院的邀请，但很遗憾我不得不拒绝..."
最下面是一份中文诊断书，日期是两周前。许暖的视线直接落在最后一行："...心功能IV级，预计生存期6-12个月..."
纸张从她手中滑落。六到十二个月？不可能。圣诞节那天程陌还和她一起装饰圣诞树，还弹奏了《平安夜》，还吻了她...
“许暖？"
微弱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程陌睁开了眼睛，目光涣散但意识清醒。
“救护车马上到，"许暖紧紧抓住他的手，"坚持住，听见了吗？"
程陌试图摇头，却引发了一阵剧烈的咳嗽。鲜血再次从他嘴角渗出，像一条红色的小溪。
“不去...医院..."他艰难地说，"抽屉...蓝色药瓶..."
许暖手忙脚乱地翻找，找到一个小蓝瓶，倒出两粒胶囊。她扶起程陌，帮助他吞下药，水杯碰到他的牙齿发出咔哒声。
“为什么不去医院？"许暖哽咽着问，"你差点...差点..."
程陌闭上眼睛，呼吸急促但渐渐平稳。药效似乎很快起了作用，当他再次开口时，声音虽然虚弱但清晰了许多："去医院也是一样的治疗...只是浪费钱和时间..."
门铃响了，急救人员抬着担架进来。程陌固执地拒绝去医院，直到许暖哭着说"求你了"，他才勉强同意。
救护车里，许暖握着程陌的手，看着医护人员给他接上各种监护设备。心电图上的曲线不规则地跳动着，数字显示血氧只有85%。程陌一直看着许暖，眼神中有歉意，也有某种奇怪的平静。
“家属在外面等吧。"急诊医生把许暖挡在抢救室外。
许暖坐在冰冷的塑料椅上，盯着墙上的时钟。秒针走了一圈又一圈，抢救室的灯依然亮着。她翻出程陌的病历，试图理解那些医学术语："艾森曼格综合征...肺动脉高压...心功能IV级..."每个词条都指向同一个残酷的事实——程陌的心脏正在不可逆转地衰竭。
三小时后，一位戴着眼镜的中年医生走出来："程陌的家属？"
许暖跳起来："我是他...女朋友。他怎么样了？"
“暂时稳定了。"医生疲惫地推了推眼镜，"我是心脏科主任医师陈明。程陌是我的老病人了，从十二岁起就在我这里看病。"他示意许暖坐下，"你知道他的病情有多严重吗？"
许暖握紧拳头，指甲陷入掌心："他告诉我不严重..."
“典型的程陌式回答。"陈医生苦笑，"他是我见过最固执的病人之一。先天性心脏病发展到这个阶段，大多数人都卧床不起了，他居然还能弹钢琴..."
“到底...有多严重？"许暖的声音轻得像羽毛。
陈医生直视她的眼睛："如果不接受心脏移植，按照目前恶化速度，最多还有一年。"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八千七百六十个小时。许暖的大脑自动换算着，仿佛数字能让这个事实更容易接受。
“那...移植呢？"
“复杂先心病的移植本就困难，加上程陌有肺动脉高压，风险极高。"陈医生叹气，"国外有几家医院专攻这类病例，成功率能到40%，但他拒绝考虑。"
“为什么？"许暖几乎喊出来，"他为什么拒绝？"
“这个问题，或许我更能回答。"
一个陌生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许暖转头，看到一位六十多岁的男人站在那里，灰白的头发整齐地梳在脑后，举手投足间透着艺术家的气质。
“您是？"
“陈国栋，程陌的钢琴老师，也是他母亲的老友。"男人向陈医生点头致意，"小陌又进医院了？"
陈医生简短介绍了情况后离开，留下许暖和这位陈教授。他们在医院咖啡厅坐下，许暖的手一直发抖，咖啡溅到桌面上。
“程陌常提起您，"许暖说，"说您是他最重要的导师。"
陈教授的眼神柔和下来："那孩子...从小就不一样。五岁就能弹奏肖邦，七岁创作第一首钢琴曲，十岁在全国比赛上击败高中生。"他的手指在桌上轻轻敲击，像在弹奏无形的钢琴，"可惜，天赋总是有代价的。"
“他的心脏..."
“从出生就有问题，医生说他活不过十岁。"陈教授苦笑，"结果他用意志力和音乐活到了现在。他母亲——我最好的学生——把全部心血都倾注在他身上，直到自己因癌症去世。"
许暖想起程陌弹奏的《雨巷》，"是我母亲去世那晚写的"——现在她明白了那旋律中为何有如此深切的悲伤。
“为什么他拒绝国外的手术机会？"许暖问出最关键的问题。
陈教授沉默片刻："两个原因。第一，手术成功率确实不高，即使成功，也可能影响手指的精细动作——对钢琴家来说，这比死亡更可怕。"
许暖想起程陌修长的手指在琴键上飞舞的样子，心如刀绞。
“第二，"陈教授继续道，"他母亲临终前，小陌答应她会完成那部未完成的协奏曲。二十年来，这成了他的执念。"教授从钱包里取出一张旧照片推给许暖，"他母亲留给他的最后礼物。"
照片上是一位美丽的女子坐在钢琴前，旁边站着约十岁的小程陌，两人正在看同一份乐谱。照片背面写着一行字："给我的小陌，愿你的音乐比你的生命更长久。"
许暖的眼泪落在照片上。
“那部协奏曲他写了十年，一直不满意。"陈教授说，"直到遇见你后，他突然有了突破。圣诞节那天他来找我，说终于找到了'温暖的主题'。"
温暖的主题。许暖想起程陌为她创作的《暖阳》，想起他说"遇见你后，我的世界不再只有冬天"。
“他现在在哪？我能见他吗？"许暖擦干眼泪问。
陈教授带她来到心脏科病房。程陌躺在靠窗的病床上，各种管子和电线连接着他的身体。窗外是漆黑的夜空，他的脸在监护仪的蓝光下显得更加苍白。
“我去和陈医生谈谈。"陈教授轻轻拍了拍许暖的肩膀，离开了病房。
许暖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小心翼翼地握住程陌的手。他的手指冰凉，静脉留置针周围有轻微的淤青。
“许暖..."程陌睁开眼睛，声音虚弱但清醒。
“你这个骗子，"许暖的泪水再次涌出，"'不严重'？'只是常规用药'？"
程陌试图微笑，但没成功："对不起...我不想你担心..."
“一年？"许暖的声音颤抖，"医生说你最多还有一年？"
程陌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轻声说："差不多。可能更短，如果我不注意的话。"
“为什么不告诉我真相？"
“因为..."程陌艰难地组织语言，"我不想你像现在这样看着我...好像我随时会消失。"
许暖握紧他的手："那你想我怎样？假装不知道？笑着看你一天天衰弱下去？"
“我想你记住我弹钢琴的样子，记住我们一起听过的音乐，记住..."程陌突然剧烈咳嗽起来，监护仪发出尖锐的警报声。
护士冲进来，给程陌注射了药物，调整了氧气流量。等一切平静下来，程陌已经精疲力尽，但坚持不让许暖离开。
“听我说完，"他呼吸急促，"我知道自己时日无多，所以更不想浪费时间在医院和手术上。我想完成那部协奏曲，想和你一起度过剩下的每一天...而不是在手术台上下不来，或者变成靠机器维持的植物人。"
许暖的眼泪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可是如果手术成功了呢？如果有40%的机会活得更久呢？"
“然后变成一个再也不能弹琴的废人？"程陌摇头，"那不是我想要的生活。"
“那我呢？"许暖几乎喊出来，"我想要你活着！不管能不能弹琴，只要你活着！"
程陌的眼神柔软下来："许暖...我们认识才三个月..."
“所以呢？"许暖打断他，"时间长短能衡量爱的深浅吗？"
程陌怔住了，眼中闪过一丝光芒又迅速黯淡："正因为爱你，我才不能自私地拖你下水。你应该有更好的人生，而不是陪一个垂死之人倒数计时。"
许暖站起身，俯视着病床上的程陌。他的黑发在白色枕头上散开，像乐谱上的音符。她突然想起初雪那天他弹奏的《暖阳》，想起他吻她时颤抖的睫毛，想起他说"我的世界不再只有冬天了"时眼中的光芒。
“程陌，"她一字一句地说，"你听好了。我不在乎你还能活多久，只在乎你活着的时候我能不能陪在你身边。如果你选择放弃治疗，那是你的权利；但如果你以为这样就能赶我走，那你就太不了解我了。"
程陌的眼睛湿润了："为什么...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许暖俯身，轻轻吻了他的额头："因为你的音乐让我看到了世界上最美的风景，而我想陪你看更多。"
监护仪上的心率突然加快，程陌闭上眼睛，一滴泪水滑落太阳穴。
“给我点时间考虑...关于手术的事。"他终于说。
许暖点点头，在床边坐下。窗外，新年的第一场雪又开始飘落，轻柔地覆盖了这个城市所有的悲伤与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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